《江湖，以骨熳烧》尹培越

3、寸心炳②

　　在某些时候，你与其辛辛苦苦地跑去一堆白花花的鸽羽中，追踪一根羊毛，倒不如直接找到那只羊再拔一根。

　　清欢树芽原本生在晏州尚阳谷中。之所以珍稀难求，乃是因为尚阳谷中地势复杂，方圆百里荒无人烟，一日之内气温变化极大，早晚隆冬午时盛夏，加之又有瘴气野兽，寻常人入谷两日便难以为继。近十年来，能够深入腹地采得清欢树芽的不出三人，而带出来的五株树芽有三株没养活，也就只有南宫世家这样的豪门能将其顾得周全。

　　叶开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放弃找寻南宫世家流落出去的那株清欢树芽，直接杀去尚阳谷。

　　晏州距此不过两日路程。

　　南宫翎中毒却已有一十一日。

　　傅红雪略略收拾过东西，又去附近的镇子牵了两匹马，回来时叶开正在往包袱里塞厚油毡毯子。

　　“我怕冷。”叶开见傅红雪一脸不赞同，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

　　傅红雪点点头，一边查点着携带的干粮和行装，一边打量叶开，见他虽是小睡了片刻，脸色还是有些发青，便问道：“你要不要紧？”

　　叶开弯了弯嘴角，像是傅红雪的这句关心之语让他很开心，伸了个懒腰说这段时间有些累，但方才睡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谢谢傅大侠关爱。

　　傅红雪抿紧了嘴，刚想说不如明日再走，叶开却已经走出屋子，一个翻身上了马，隔着道竹篱笆冲他扬了扬下巴。

　　“事情紧急，我们这就走吧。”叶开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他的笑总是很好看，便是身心疲惫的时候，也依然是一派桃花漫漫。

　　傅红雪看着他，不禁松了松面容。

　　还有九日。

　　——算上今日这半天，也不过剩下一百一十四个时辰，说起来只是漫漫人生里面毫不起眼的一小段，有人能够无所谓地将其虚掷，却同样有人愿意用全副身家性命来换它。

　　一百一十四个时辰，于他们而言，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显得太奢侈。

　　傅红雪与叶开纵马奔驰，直行西南，到月过中天时，才找了座荒废的道观歇下，只待明日翻过卿玉山，便可抵达晏州地界。

　　春月朦胧多情，却又因山野静谧幽深，而沾了些菲薄的柔凉。

　　朱漆大门虽是残破，傅红雪也勉强将它掩上了，又在废弃的主殿里生了火。那点橙红火光一跃一跃的，显得温暖而美艳。

　　叶开拨了拨火堆，然后摊开毡毯，对傅红雪笑道：“不怕死呢，就一起睡；怕死的话……”

　　“怕死又如何？”傅红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怕死就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大家轮着休息。”叶开拍拍毯子，又道，“其实这样最好。免得我们俩挤在一起，谁都睡不好。”

　　火星迸溅，发出劈啪一声轻响。

　　叶开本来生得好看，眉眼生动活泼，此时被火光一晕，就多了些昏昧的柔和，减了几分飞扬跳脱，连眼神都朦朦胧胧的。

　　傅红雪望了他一眼，便坐直了身子，道：“你累了，先睡吧。今晚，我来守着。”说完见叶开似乎想要反驳什么，又道：“叶开，你不要逞能，休息好了后面几日便由你来守夜。”

　　叶开略想了会儿，就从善如流地一头栽倒，整个人团进厚厚的毡毯里睡了过去。

　　春夜漫长而料峭。

　　傅红雪握着刀，笔直地坐在距离叶开一丈多远的地方，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殿外的方向。

　　殿外有远山树林，依稀能够听见流水潺潺。

　　一束冷白月光由殿门断裂的缝隙流泻进来，与火光一碰，便将黑黢黢的大殿染成了某种微妙的色泽。

　　傅红雪的目光慢慢转到殿内，看了看那些久无供奉的案台和彩漆剥落的塑像，以及梁上壁角的蛛网……最后将视线落在一丈开外的某处。

　　点火的木头上，表面的细茬烧得快，偏偏又有几块是空心木，烧了一阵便噼里啪啦地猛爆火星。

　　那些极小的火花蓦然盛放，腾至半空时余力已逝，倏忽又落了下来，继而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一一熄灭。

　　傅红雪担心火点溅在叶开身上，于是起身将那几块空心木挑去一旁。

　　叶开倒是睡得很沉，翻了个身，含含混混地说句什么。

　　因为隔了点距离，傅红雪便只看见他动了动嘴，一时也弄不清楚他说的是“翎儿”还是“冷”。

　　夜风吹入，那堆火焰就扑啦啦地闪动起来。

　　傅红雪侧着站在火堆旁，只觉得半边身子暖，半边身子冷。他想了想，就蹲下身，抬手解了自己的披风盖在叶开身上，又仔细地将毯子披风给掖严实了。

　　昏黄温暖的火光一荡一荡地漾开，好似在漆黑虚空中泛起了碎金般的涟漪。

　　傅红雪一动不动地蹲在叶开身边，看着他露在毯子外面的，一张又安静又天真的脸，心中欣慰，不禁淡淡笑了起来。可他笑的时候，眉头并没有完全舒展开来，看上去便仿佛有些难过。

　　……

　　不知何时，第一缕晨光已经代替了月色，笔直地照进大殿。

　　傅红雪伸出手，虚虚地拂了一下叶开的额头。

　　只剩下一百一十一个时辰了。

　　叶开一定不会知道，这短短几日对于傅红雪而言，是有多么珍贵，又是……多么难留。

　　叶开，你一定不会知道。傅红雪心想。

　　他缓缓站起身，将刀背好，然后踩灭了灰堆上仅余的那一小簇火焰。

　　……

　　三月初四，傅红雪与叶开入晏州，夜宿云来客栈。

　　三月初五，二人于夜半时抵达尚阳谷谷口。

　　三月初六，入谷。

　　叶开翻身下马，松了缰绳，将偌大的包袱甩在肩上，望着谷口一块嶙峋的石头笑了笑。

　　傅红雪放了两匹马，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有去无回尚阳谷……”叶开转头，对傅红雪道，“不知道这趟入谷，我们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不会。”傅红雪笔直地看着叶开，然后缓缓说道，“我不会让你有意外。”

　　他说的时候极为认真，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楚，仿佛在立什么不得了的誓言。

　　叶开回望着他，眼睛亮亮地，笑得十分温暖。他说，傅红雪，你知道的，我也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