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以骨熳烧》尹培越

2、寸心炳①

　　傅红雪再次见到叶开是在三月三。

　　桃花始华，仓庚初鸣。

　　那日清晨，他在林间练过刀，又往溪边清洗一番，回来便见到木门虚掩，自己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人睡得十分随性，被子胡乱裹在身上，没遮住身子，却一把将脑袋罩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一握乌黑的头发出来。

　　傅红雪站在床边，轻手轻脚地将被子拉下来一些，然后仔细打量着这名不速之客，——没有外伤，呼吸平稳，看上去除了疲惫和憔悴之外，并无大碍。

　　他松了口气，于是走到屋外打了一桶水，生火烧开。

　　叶开的出现，傅红雪隐约是想到了的。

　　他虽然一个人住在这林中木屋里，却并不代表什么都不知道。半月前，玉州太一教求药不成，便杀上孔雀山庄，南宫世家折损弟子门人共计三百一十六人，重伤之人中便有南宫世家家主的独女南宫翎。

　　此事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同情者有之，鄙夷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更多的还是茶余饭后的闲聊之人。

　　傅红雪是在居宣楼吃饭时听见的消息，于是便知道了南宫翎被太一教护教尊者封针入体，而针上淬有剧毒。太一教让南宫世家二十日内交出所需药材，否则南宫翎必死无疑。

　　南宫世家遂赏金十万，求一药。

　　如今二十日之期业已过半，那一味药材却是无人出让。傅红雪不清楚太一教所求的究竟是何等稀罕的珍宝，却知道有一个人必定会来找自己。

　　这个人，便是叶开。

　　——孔雀山庄未来的姑爷，南宫翎的未婚夫。

　　三月三，原本是他与南宫翎的婚期。

　　傅红雪将烧滚的水从炉子上拎开，倒在木桶里，而后又去井边接了一锅水，继续烧。

　　井边有绽放的桃花，又软又艳。风一吹，淡淡焚烧一般的花瓣便落在木桶里，荡在水面上，似一叶舟。

　　傅红雪毫不迟疑地抽刀而出，击向水面，待水珠迸溅之时，又横切一刀，使着内力将那几点桃粉给挑了出来，而水柱回落桶内，竟是半分未少。

　　“傅红雪。”叶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木门那儿了。

　　傅红雪利落地收了刀，对他点点头，说了句明知故问的蠢话。他说：“叶开，你醒了？”

　　叶开轻轻笑了笑，仿佛有些累，又将落在颈上的发丝拨到背后，才伸出一只手指了指那桶水，问傅红雪是不是在练刀。

　　“你是怎么想到用水中落花来练刀的？这倒是挺有趣。”叶开慢悠悠地说。

　　傅红雪摇头答道：“这盆水是给你清洗用的，是花瓣落了进去，我刚才便将它们挑了出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叶开低下头，揉了揉额角，一副“我一定是没有睡醒，所以一定是没有听明白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傅红雪也没再解释，只拿手掌去贴了木桶，又运起功来。

　　桶里本都是滚水，他此时使的是九阴雪魄功，瞬间就在桶壁上挂了层寒霜，遇到热气一蒸又立马化了，反复几次，热气渐失，水温也凉了些。

　　“……”如此视真气为空气的败家行径，叶开依旧无言可对。

　　只一眨眼，傅红雪便收了手，说，叶开，现在水温正好，你可以用了。

　　他之前以为叶开大约得过午才能醒，春日沁凉，滚水放这一阵子温度便恰到好处，可没想到第二锅水都没烧开，叶开就起来了。见木桶中水温仍然烫得吓人，傅红雪于是自然而然地运功降温，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完全忘记三步之内，便有一口水井。

　　等到叶开收拾干净了，傅红雪这边已经端了午饭上桌。花样很简单，包子、馒头和花卷，全都是从叶开的包袱里找出来的，热热就可以吃，又另外烧了锅开水，盛在碗里凉了。

　　叶开吃得愁眉苦脸，说，傅红雪，咱们一年没见，你就这么招待我啊，你看这些吃的，还基本都是我千里迢迢扛来的。

　　傅红雪看他一眼，冷冷清清地说：“你又不是来吃喝的。”

　　叶开挑眉，问：“南宫世家和翎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傅红雪“嗯”了一声，说知道大概，具体的来龙去脉就不清楚了。

　　“太一教从云州千里迢迢杀到孔雀山庄，只为一株清欢树芽。”叶开苦着脸说，“这东西孔雀山庄原本是有，可偏就在前不久被人用一幅秦阳山水图给换了去。翎儿的父亲当时得了这幅画，不知有多得意，谁知没几日太一教就上门求清欢树芽了。”

　　“既是没有，那便是砸了孔雀山庄也是没有的。”傅红雪笔直地看着叶开。

　　叶开点点头，又道：“可南宫世家说不出是谁换走的清欢树芽，太一教护教尊者便怎么都不肯相信，认为是南宫世家有意为难。”

　　“那南宫翎呢？”

　　“其实翎儿受伤后，太一教已经知道清欢树芽不在孔雀山庄了。可事已至此，他们也只能靠南宫世家来追回那株树芽，所以他太一教才说二十日内交不出东西，翎儿就等着毒发身亡。”叶开目光黯了黯。

　　“她中的什么毒？”傅红雪皱眉。

　　叶开露出一丝苦笑，慢慢道：“傅红雪，你是不是以为知道了毒药的名字，就能找到解药的方子？不瞒你说，我连潜入太一教偷解药的招数都试过了……”

　　傅红雪愣了一下，疑惑地问：“难道以你的武功，竟然无法进入太一教？”

　　叶开吸一口气，摇头答道：“不，不是不能进去，而是这解药，连太一教都没有。”

　　“什么意思？”傅红雪问。

　　“太一教求清欢树芽，本是为了救教中一人，翎儿中的毒与其相同，叫做寸心炳。”叶开狠狠地咬了口馒头，嚼了会儿，才又说，“他们用中毒之人的血抹在银针上，封入翎儿九大穴。如果二十日内找不到清欢树芽，翎儿和太一教那人，就都得死。”

　　这是将南宫世家与太一教绑在同一条船上，若是不竭尽全力去寻药，便是捆陪相耗，具赴黄泉。

　　太一教的算盘打得实在是好。

　　傅红雪叹了口气，见叶开吞馒头吞得辛苦，脖子上的青筋都浮了出来，便抬手递过去一碗温水。

　　他看着叶开，冷冷地说：“叶开，我们下一步要往哪里去寻那清欢树芽？”

　　叶开将埋在瓷碗中的脸抬起来，直直地看回去，继而扯出一个淡笑，轻声道：“我就知道，你傅红雪一定会帮这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