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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17 彼此的存在之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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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一切皆无。
什么也不存在,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虚无。
然后,无中生有。
原初之力构造万物的形体,原初之光显现万物的姿态,原初之声宣告万物的理念……
万般皆是理。
万事皆为理。
万物皆有理。
这样理所当然的事实,理所当然地存在于理所当然存在着的所有地方,存在于一切事物的概念中。
然而,此之理异于彼之理,此之形不存彼之念,此之义即为彼之恶。
于是,矛盾产生了。
于是,疑问产生了。
于是,选择产生了。
于是……对立与纷争,开始了。
……
……
……
从一片虚无的黑暗中渐渐恢复感知时,首先感觉到的,是冰冷而坚硬的石质座椅。
从身下到背后,隔着层层衣服也能体会到与之相贴的每一处传来的压力,清晰而具体地展现了这个身躯的沉重感与真实感。
差不多与触觉一同回归的,是嗅觉与听觉。
淡淡的,说不清是腐朽还是新鲜的……血的味道,静静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如果不是在这种知觉格外敏锐的情况下,如果不是这躯体本身的记忆里对此十分熟悉,恐怕完全不会发现这一细节。
接着,是从隔了段距离的位置传来的纷乱声音。急切的,缓慢的,高亢的,低沉的,尖锐的,喑哑的……不同的音色编织着不同的话语,此起彼伏,毫无序列,难以摘取完整的句子,只能分辨出一些被重复提起的关键词:
夜之一族……时间……仪式……
这是,什么意思呢?
……
相对于种种官能,一度中断的意识恢复起来要比平常困难的多。就好像将残缺的线条连结起来,但无以填充的部分留下了鲜明的空白,需要重新描绘。
于是,被动地听着耳边收集的声音,仍处于涣散中的意识继续尝试着整理思绪。
降临……魔君陛下……夜之魔子……?
魔子你妹啊!再让我听到这个坑爹的称呼绝对翻脸啊啊啊——
像是被针刺破的气球猛然炸开一般,因某个关键词而反射性咆哮起来的意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凝聚起来,这才开始清醒。
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脑袋还有些发昏的感觉。
晦暗而模糊的视野一点点清晰起来,最后一缕发散的思绪也已回归,于是彻底明白了现状。
嗯……
完全中招了啊。
首先,之前那个炮灰只是用来迷惑我的诱饵,真正出手的另有其人。
经过第一天夜里的事件,他们自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远距离使用精神力来对决只是自取其辱。而作为这方面的专家,他们自然也会明白我的意念感知可能达到什么程度,绝不会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被人近身。
这样一来,要想打败我似乎只能凭借更强的精神力了。然而这种人不可能存在。就算有,也不会出现在他们之中。
我这样确信着,这也的确是事实。
但我没想到,其实还有一种更简单的方式:毫无精神力。
是的。
视线偏移,可以看见某个人影正一动不动地伫立在不远处,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我。
倘若不是用肉眼去看,根本发现不了对方的存在。因为那样专注的视线中并未承载丝毫意念,那面无表情的脑袋里比空白还空白,那人类的形体中不存在半点情感的波动……
只会听从命令行事的傀儡,全无心智,任何精神方面的攻击或感知都对其无效。
是的。
想要打败我,以人类之身是那么困难,以非人之身却是如此简单。
……
突然有些想笑。
可是现在,恐怕连笑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的。
能够在这里静静分析状况,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足够淡定,最重要的是……除此之外,已经什么也做不了了。
是的。
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已发觉,全身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般动弹不得,连睁开眼睛都十分困难。而意识方面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虽然思维无碍,可精神力仿佛被什么束缚住了一样,只能封存于体内而不得外放。
无能为力。
无力可为。
只是默默地看着一切,听着一切,感受着一切,像个最称职的旁观者那样。
……
满月的光辉,洒满了夜色沉沦的山谷。
在这静止的视野中,数十个黑色的身影正分散在地面刻画的大型法阵上,为某个仪式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像一群食腐的乌鸦盘踞在树梢,在激动与欢欣中等待着即将开始的盛宴。而我是这里唯一的异类,是不应存在却又不得不存在于此的……
「醒了吗?殿下。」
青年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淡淡的,透着一种异样的温和,在这种情境下显得格外反常。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将您请来。」
对方从容走近,在左前方的位置单膝着地并微微俯身,使其视线尽可能不高过我。尽管看起来十足的恭敬与谦卑,可从中感觉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意念。
但无论愿意与否,我只能静静靠在冰冷的座椅上,将其身影落入眼帘。
纯正的黑色长发直直地垂下,纯粹的黑色眼眸平静而深邃,以及在这月光下更显柔和的微笑面容。
和印象中或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与夜之一族无缘的姿态。若不是这鲜明的黑发黑眼,简直就像是表世界常见的那种最容易相处的人,像是本该沐浴在阳光下而非笼罩于夜的阴影。
「怎么……没什么想说的吗?」
青年愉快而矜持地微笑着,言行举止无不符合温文尔雅这一形容词的范畴。可越是近距离感受,越觉得心脏的跳动剧烈起来,像要传达着什么讯息。
「啊,对了。」淡淡的话语表现出几分恍然的样子,但那双眼里的神色并无改变,「因为殿下似乎对我们有些误会,所以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将您的体力与精神力压制到最低限度——这样一来,已经不能说话了吗?」
误会你妹啊!
必要措施你妹啊!
都是魔君的错啊啊啊!
「请恕在下失礼了。」用恭恭敬敬的语气说着谦卑的话语,对方小心翼翼搭上我的左手,然后将其抬高,「请看。」
稍显宽大的衣袖被一点点地捋起,将整个手腕暴露在视线中。
这是属于少年人的,稚嫩而充满活力的身躯。但由于常年不见阳光,再加上夜晚、低温等因素,使本就有些苍白的肤色增添了几分灰败之感,而描绘其上的某种深红色纹路更是展现了生与死的对立。
深红的……
说不清是腐朽还是新鲜的血腥味,终于知道了来源。但我不知道更进一步的源头是什么,也不想知道。
「这便是加诸于您身上的封印。另一边手上也有,还有双脚也是。」
好吧,我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
「原本,还要在心口加上几笔才算完整。不过……」淡淡的解说不带感情色彩,但那直直盯向我心脏位置的眼神中仿佛流露出了一丝遗憾与期待,「不愧是星辰学院的校服,若非本人许可,根本无法用外力除下呢。」
这、这、这种感觉,难、难道是——
「啊,请不用担心。」
沉浸于莫名思绪只是短短的一瞬,即刻恢复常态的青年抬高视线看着我,表情温和而诚恳。
「只是比较容易解除罢了,效力其实差不多,更不会有何负面影响。」
都血的封印了还不够负面是吗?!
「毕竟这是在下亲自所为。每一笔、每一划都非常仔细,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就是最大的问题好不好!
这是变态吧这是变态吧这货果然是变态没错吧啊啊啊——这已经不是魔君的错可以概括的程度了啊!
『放手。』
内心像有千万只草泥马来回奔走,忍无可忍几近咆哮的意念化作了声音,但传递出去时依旧是和往常一样的平静。
「……原来可以说话的吗?」
稍稍失神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对方深深地凝视着我,恢复了愉悦而矜持的微笑。接着,将捋起的衣袖轻轻盖回去并小心翼翼地抚平褶皱,一边继续开口,一边缓缓放下我的手。
「也对。毕竟您是那位陛下喻示的夜之魔子,是和我们这些凡人完全不同的——」
『不。』平静的声音传达着坚决的意念,『我不是什么夜之魔子。』
夜之魔君也好,夜之一族也罢,想颠覆世界还是什么都轮不到我来管,但擅自把这种称呼这种身份强加给我……绝不能认同。
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像是完全专注于此而忘了其它,明明已将我的手放回座椅上却还是没收回自己的爪子。
时间像是凝滞了片刻,毫无动静。
但,维持着手指与掌心彼此交错的这种状态,每一个瞬间都是难熬的漫长,能够感觉到与之相触的所有位置都仿佛正经历着冰与火的肆虐。
从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上传来的,恍若深入灵魂的冰冷。
从这肌肤下脉动的血管中散发的,几乎焚尽一切的灼热。
而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的理由……
从身躯到心灵,从实体到精神,一切的一切都对这家伙有着深深的排斥,不愿靠近——
『放手。』
片刻也忍不下去了。但是连稍稍缩回手都做不到,只能重复着话语。
『让您感到不愉快了吗?真是在下的罪过。』
对方很听话地收回手,转为覆在自己胸前,然后深深地低头致意,整张脸都被两边滑落的长发给遮住了。
「看样子,血的共鸣比预想中要强烈。所以过于接近时,您会觉得有些难受吧。」
血……共鸣?难·道·说——
「因为这封印的材料中加了在下的血液,本就会有所影响。此外……」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现出一副平静而温和的微笑,「大概是和殿□□内流着的血有着亲缘关系,所以效力更为显著吧。」
亲缘你妹啊!无言怎么会有你这种变态亲戚——
等等。
说起来,那个人其实也好不了多少。那么这样看来……其实真的一家子都是变态,只有这个躯体的原主人比较异常?
好吧,我错怪你了。
所·以·说,都是魔君的错都是魔君的错都是魔君的错啊啊啊!
「对了,还没自我介绍。」温文尔雅模式全开的青年身上挑不出半点失礼之处,但怎么看怎么觉得诡异,「在下的名字是……非语。」
管你什么流言蜚语,我根本不感兴趣好不好。
「表示否定的“非”,和代表言语的“语”。非语,和无言很是相衬,殿下觉得呢?」
觉得你妹啊!无言是个好孩子,才不会和变态扯上关系啊!
「殿下……」
『废话说够了吗?』到底想做什么就不能直接了当说清楚吗?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更浪费感情——毫无疑问都是魔君的错。
「啊,这是何等的误会。」些许的叹息过后,是更加恳切的真诚表情,「自从得知了殿下的事,在下就一直期盼着觐见的机会。能够与您对话,是无上的荣幸,每一句都令在下受益匪浅……」
呃……这是……脑残粉?
『只是对话?』怎么看都不会是这么简单吧。
「只有您能为在下解惑,大概。」
『解惑?』其实你不是单纯的话痨而是出于求知心?比起这种坑爹的理由我宁愿相信不是魔君的错啊。
「是的。我一直想知道……」
对方垂下眼睑,现出了更加矜持的微笑。那种淡淡的近乎羞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个纯情的少年在叙说心事。
「对于殿下这样的存在而言,人类……究竟是什么呢?」
说到最后半句时,缓缓睁大的双眼开始凝视着我,仿佛要看尽一切。毫不掩饰的,毫无谦卑的。像平等的双方在进行对话,却又像是面对着完全不同的异类。
『我无法回答。』
这种问题不该来问我,因为——
『我是人类。』
「……」
始终若有若无的笑意消失了,氛围悄然改变。
「这可真是……令人意外呢。」
青年喃喃自语着,那双仿佛能够吞没一切的黑眸中第一次流露出真正的意外之色。接着,像是放弃了原先的形象一般,不再掩饰地轻轻笑了。
「您居然以为自己是人类?呵呵呵……」
『很好笑吗?』
「啊,请恕在下失礼了。」有所收敛的表情中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因为,再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了。」
『我是人类。』
只是以艾维利安之名活在这世上的人类,不是其他的什么人。只是人类。
我这样相信着,那么这就是真实。
「您若一直抱有这样的想法,那些家伙可是会很困扰的。」
淡淡的话语更显恭敬之意,微微的笑容也含蓄起来。对方缓缓起身,像侍从服侍主人那样理所当然地站在我身旁,然后指了指远处专注于准备工作的黑影们。
「只能活在阴影中的暗夜之民,想要的是足以颠覆世界的君王,而不是区区人类。」
『……』
「殿下,若是不能回应他们的期待……」
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对方贴近了耳边,于是不得不清晰感受着那种能够仿佛蛊惑人心的音波伴随温热的吐息而来。此时此刻,已经完全看不见视野外的那张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但我知道一定有着愉快的笑意。
「在这属于夜的世界里,不被需要的存在等于不存在——就像无言那样。」
不被需要,所以不存在……吗?这种事——
『不。』
这种情况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明明这样想着,可油然而生的强烈反感使我继续着接下来的话语。
『一切事物的存在都不会毫无意义。』
是的,一切。所以——
「那么殿下,请问……我们存在于此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耳边的声音缓缓响起,刻意压低的嗓音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像是恭敬,像是愉快,可更多的是融汇其中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念。
「对于无所不能的神,人类的存在有何意义?对于渴求庇佑的人类,毫无所为的神又有何意义?还有……您所执着的人类的身份,究竟对谁而言真的有意义呢?」
耳畔的低语渐渐逸散在夜色中,只有微不可闻的轻笑声持续响起。微笑着,如同叹息。
「殿下您……能够为在下解惑,回应这份期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