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阴》明微

2、凌烟阁

　　凌烟阁不只是一座阁子。在叶家人的心目中，它就是神的化身。

　　轼神——轼杀之神。只有鲜血与百花之香才能安抚它。

　　它选中的并不是我，只是我身上太过浓烈的血香与花香对它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我并没有通灵的能力，也许曾经有过的，但这一切在那个风雨之夜像亲人的鲜血流出他们体外一样也悄悄地从我身上流逝。

　　人一生要失去很多东西，也许早点失去会更好一些。所以我感觉不到凌烟阁里暗布的杀机与死灵的怨气。

　　怨灵是很多的，在这个血腥的地方，叶家千百年来行巫所造下的杀孽都集中在这里。没有凌烟阁，干此天和的叶家早就灰飞烟灭了。

　　事实上，我救了青瑗，以她那胆小的性格，要真天天与孤魂野鬼作伴早就吓死了。

　　尽管她的父亲会很失望，觉得这个女儿的价值不过尔尔。

　　一切都很好，我入阁已经十二天了。不过是晨昏定省，洒扫祭拜。看不见的东西我一向当它不存在。

　　凌烟阁很寂静，在叶家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偌大一座园子，除了我几乎见不到人影。园子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

　　每天一束，我把它插在床头。

　　让花香伴我入梦。

　　从未看过送饭的人，但每天饭菜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桌上。常常是转一个身的工夫，热腾腾的饭菜就摆好了。

　　没事的时候看看书，赏赏花。我的日子过得很逍遥。

　　七月半，像要下雨，天黑得早。在神龛前点上三柱清香，燃了长明烛。我早早地上了床。

　　香水月季很香。我很快睡着。

　　半夜里，被风吹醒。窗关着，哪来的风？不理它，继续睡。睡梦中听到有人嘤嘤地哭。

　　午夜梦回之际听闻鬼哭神嚎，你说我怕不怕?

　　说不怕是假的,毕竟我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我很想装听不见，但是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就在耳边。

　　“是谁？谁在那哭？”壮起胆子问了一句。

　　“你听得到我吗？”像突然眼前揭去了迷雾，整个房间里亮堂了起来。一个穿白衣的小孩子渐渐在空中显现出来，一点点地像魔术似的从彼岸的黑暗里来到我的眼前。

　　有什么在身体里汹涌澎湃，既陌生又熟悉。我觉得害怕，抱紧被子，把自己裹紧。

　　“姐姐，你一个人吗？会被吃掉的哟。”白衣的孩子向我笑笑。粉雕玉琢的人儿，微微带着笑靥，美得光华四射，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

　　“才不会，你们才会被阿离吃掉。”下意识地反驳，这样的话语从我口中流泻出，自然而纯熟。

　　阿离，是谁？我想不起来，那样熟悉的名字曾在我心中萦绕千百回，却仍是忘了它。

　　斗室明显黯淡下来，那一点光华渐渐聚集然后向四周迸散成许多流萤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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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整夜未眠，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迷惘。

　　阿离，阿离，好熟悉呀，到底是谁呢却偏偏忆不起？迷朦中仿佛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在脑中盘旋，却拼不出一幅完整的拼图。

　　天已大亮，风吹动檐间的铁马发出好听的声音，叮当、叮当真撞入人心。

　　我如常洒扫，只觉天色像昨天一样晦暗难明，湿气极重，沾衣欲湿。

　　昨夜风狂雨骤，园中那本魏紫巨大的花蕾被打落好多，绿肥红瘦狼籍一片。有一两朵半开的，横陈污水中，不忍见残芳陷污淖，拾起用清水涤净插于房中。

　　午后清凉，拿本书看了一会子就倦了，伏于案上假寐。意识是清明的，一层一层地往下陷，直至心灵深处。

　　在清醒与恍惚之间忽然听到人声啁啁，笑语喧哗。心极静，什么都听入耳来。

　　“紫愿，她睡了吗？”

　　“嘘——”年轻女子的声音，一把声似银铃，一把轻缓妙曼。

　　“真可怜，还这么小——”语气中充满怜惜。

　　“谁说不是呢，叶家的人心真狠。看，她还睡得着呢，真是孩子——”

　　“想当初——”似乎是年长的一个说。

　　听到这里我就醒来了，四外环顾，杳无人踪，话语也嘎然而止。

　　窗半开，正对着一园的姹紫嫣红，风凉似水吹得书页乱翻，窗前一棵绿芭蕉巨大的叶子在案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檐间挂下，似一幅珠帘，那珠子到最后就断了线，一粒粒洒在芭蕉叶上，沙沙沙——似蚕嚼桑叶，极好听。

　　心下若有所思，昨夜的景象，今朝的话语，不祥的预兆像浓密的阴云罩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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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园中花卉开得极好，只是过了头反而让人觉得反常。物极必反近于妖。

　　一人高的牡丹，盛开时足有盘子般大，碗口大的玫瑰，拳头大的蔷薇，谁见过？

　　芳菲爱侍花弄草，我耳濡目染也略知皮毛，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园中的红砂土红得似血是最贫瘠的一种土壤，怎么养得出这么盛美的花，花开似锦，美得像一场盛宴。

　　这么些花，开得这么多，这么美，花开人不知，花落春如醉，于极繁华处却给人荒凉的感觉，那种放至极至的盛开，像一场呐喊，无声而凄厉，看得人想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