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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十二章 勇士长楼听夜雨(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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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生脸上的表情极是平和的,但眸光却是锐利,紧紧锁着雅妮,雅妮被他看得莫名抖了一下。雅妮喘了一下,“梁先生,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方才的奔跑和突然的惊吓,显得有些发颤,她竭力放缓,声音不觉低了下来。
梁文生并不说话,只是收回按住雅妮的手,按向了自己的左肩,他的面部肌肉也由此而抽搐了一瞬。雅妮不禁担心起来,往他按住的肩上看了看,竟是有血从指缝间涌出来。她面上一凝,抬眼担心地望了梁文生一眼,犹豫着伸出手去,低声问道:“梁先生,你这是……”
梁文生脸色已经有些发白,还是忍着摇了摇头,“不碍事。”雅妮见他脸上分明已经出了一层冷汗,想来忍得极是辛苦,不由敛了心境,小心道:“梁先生不妨放开手,让我看看。我好像对于护理懂得一些。”
梁文生苦笑道:“周小姐还是不要看。知道多了,对你无益。”雅妮一怔,正要搭上他那只胳膊的手霎时顿了那里,进退尴尬。梁文生轻声道:“是枪伤。”雅妮却是微微一笑,还是将手搭了上去,“枪伤在乱世,也是很常见的。”梁文生定定地看了看她,表情复杂,不知是何滋味,只是慢慢将手放开来,雅妮去撕那伤口周围的布料。
这时候,林子里却传来了戚仲杰的呼唤:“雅妮,别藏了。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雅妮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和戚仲杰玩耍,这一刻不现身,他该是要担心了,情不自禁要起身。却被梁文生一下子扯住了胳膊,他无声地向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去。雅妮的胳膊被他攥得极紧,显是在顾虑什么,她心念一转,又默默俯了下来。梁文生说:“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周小姐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雅妮试图反驳他,建议他去医院,但这想法还没出口,就感觉到腰上已经抵上了一个冷硬的东西。
雅妮抽了一口气,惊诧地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前面是什么人?!”突然有人大喝了一声,便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雅妮吓得慌忙探出头去看,连腰上抵着的枪也顾不得。恍惚里,看见仲杰的周围围了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个个举枪直指仲杰。雅妮一惊,正要出声,却被梁文生一把捂住了嘴,将她的身子拽了回来,“别出声。”
“你们这是做什么?”仲杰本来有些警惕,但见是几个警察,反倒不在意,泰然自若地站在那里。
那为首的警察见他一丝不乱,心下已微觉疑惑,将他打量了一眼,面上缓了缓,不禁赔笑说:“不好意思,我们在追一个犯了事儿的赤色分子。请您出示证件,配合我们的调查。”
仲杰了然一笑,往西装口袋里摸去,才想起出门的时候,并未带什么证件,只好说:“不好意思。我陪家人出来玩的,觉得没必要带,就没带。”
那警察闻言,面上便是一凛,却依旧客气说:“那实在抱歉。劳烦这位先生陪我们走一趟。”说着,便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来抓人。
“慢着。”仲杰不惊不恼,抿唇笑了笑,“你们不去抓你们要抓的赤色分子,抓我干什么?”
那警察只是说:“这位先生,我看你这身打扮倒是有些身份地位的,所以对你客气。但是,难保不是赤色分子换了装扮。再说了,你这身形,跟我们要抓的那个人很像。为保万无一失,我们只好得罪了。”说着,便是不耐烦地把手一挥,两个人当即窜上来钳制住了仲杰。
仲杰心下不悦,突然被那俩人掣肘,便咬牙发狠穿过俩人的胁下,反手扣住了俩人的肩,将俩人往身前一拽,便让他们两头相撞,摔到了地上。他的动作极快,众人都还在惊诧他的身手时,他已经从怀里摸出了枪,指着那为首的警察说:“我不管什么‘赤色分子’。我今天是陪女朋友来玩的,现在我们走散了,你却要在这里耽误我的时间。”他说着,毫不客气地将枪抵上了那人的额头,那人一哆嗦,只听他狠狠说道:“我告诉你,我是戚仲杰。我父亲是义字堂的三爷,我女朋友的父亲是义字堂的舵爷。你要是不服气,可以让你的弟兄赶紧回去查查。”
仲杰对那旁侧指着自己的数支枪管,视若无睹,声音低沉地续道:“我本来也是可以陪你们走走过场,但是现在实在是不能奉陪。我女朋友要是因为你们把我带走,出了什么事情。别说是你们,就是你们局长恐怕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让你的弟兄们把家伙撤了!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那人本来只是警察局里的一个小队长,除了能对手下的几个人呼呼喝喝、耀武扬威一下,其他的事情从来不敢放胆去做。现下听了仲杰的来路,由不得他不信。袍哥在重庆盘根错节,势利庞大,别说是周爷,就是周爷的旁支也能轻易将他捏碎了。这万一要个闪失,就是要命的事儿,他可输不起,慌得连脸上的冷汗也不敢擦,便仓促谄笑说:“戚少爷,您别误会。我们这也是让上头给逼的。这些日子,那些赤色分子天天闹事,这要是不抓着一两个来,我们这些人的日子都不好过。既然您是戚三爷的公子,我只好在这里给您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一时情急犯错的份儿,就放过我这一回。”
仲杰往旁边瞥了一眼,不悦道:“那还不让你的弟兄们撤了?”那人赶紧点头哈腰,迭声道:“是!是!是!”待手下都撤了枪,他才担着小心说:“您看,我们要不要帮戚少爷一起来找女朋友?”
仲杰冷冷说道:“不用了,我的人我自己会去找。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到时候说没抓到人是因为我。”
那人见他脸色难看,这刻听了仲杰的推辞,反倒心下释然,不由笑了笑,客气道:“那,戚少爷,我们就先告辞了。让戚少爷受惊,真是不好意思。”
仲杰正担心着雅妮这会儿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耽误一阵,心里的不安就多一分。又想着雅妮该是不在这附近,不然这么大的动静,她早该现身了,他不耐烦地睨了那警察队长一眼,便往山下走。
雅妮见人都散了,仲杰也一点点地在视线里走远,几次都想脱口叫住仲杰,却原来让梁文生死死捂着嘴,出不得半点声音。现在见到仲杰的背影消失不见,更是又气又急,待到梁文生放开手,她便红了眼,叫道:“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应该和他回去!”
梁文生眸光冷清地看了她一眼,也不解释,只是捂住了伤口,想要站起来,他蹲得久了,禁不住腿上一麻,便颤颤巍巍地晃了一下。雅妮本能地扶住了他,他也不推开,张了张发白的嘴唇,吃力地说:“周小姐,拿枪胁迫你留在这里,是我的不对。但请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儿,帮我一把。”他脑中一阵晕眩,扶额喘息续道:“不然,我会死。”
雅妮这才看到他左边的袖子已经让血染透了,煞是骇人,那伤口还有血不断涌出来,怕是伤到了动脉,她眉头一拧,已经从脖子上解了纱巾,将伤口缠裹起来。然后将留着的一段,两头叠着,用一支眉笔为轴,将末段绕在眉笔上,拿捏着松紧,绞紧扎着伤口的纱巾,又用发带将眉笔缠绕在手臂上。雅妮见那涌出来的血已经少了很多,才搀着他说:“走吧,我送你到医院,再回去。”
梁文生说:“我不去医院。”
雅妮急道:“我刚才只是帮你止住了血。剩下的,需要医生来做。不然,你的伤口会感染的。”
梁文生眯眼看了看她,“我看周小姐刚才的手法很是熟练,不如周小姐来帮这个忙。”不待雅妮回答,他又说:“我借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远,走不了多久。”
雅妮没想到他这样无赖,急得跺了跺脚,却又想他是个伤员,要是因为自己的不帮忙,将来出了什么事,自己恐怕也要良心难安了。只好忍了忍,说:“那好吧,我帮了你之后,就离开。”
梁文生似乎有些满意,眯着眼睛,惨然地笑了笑,“谢谢周小姐。”雅妮一门心思想着早点见到仲杰,免得让他担心,此刻迫于无奈,也只好强忍着不说话。
雅妮搀着梁文生,很快就到了山腰上的一间农屋,他们刚走上去,便有人手忙脚乱地迎了上来。正是那农屋的主人一家两口,男主人已经上来搀住了梁文生,担心唤道:“梁兄弟,你没事儿吧?这是伤到哪儿了?”又让妻子赶紧去烧水。雅妮见这俩人见了自己,脸上只是诧了一诧,也不慌张,便随着那男子一同进了内屋,将梁文生扶到了床上。
雅妮方才就在心里做了打算,此刻见了这俩人更放心下来,不由开口说:“梁先生,既然你有人帮忙,我想我还是先告辞了。”梁文生却是“诶”了一声,忍痛撑起来,叫住了她:“周小姐,你不忙走!我有话要对你说!”他憋着劲,说完话,便不觉软了劲道,霍地摔回了床上,疼得龇牙咧嘴。雅妮也是不忍,又急又恼又无奈,一跺脚,便取了男主人找来的剪子,三两下将他伤口处的布剪了,闷声做着清理。
那男主人本来见着俩人一来二去的,又觉古怪,又是好笑。他看雅妮熟门熟路的,自觉给她打起了下手,女主人端了热水进来,见了屋内的情形,也不敢打扰。把热水放下,便凑到男主人的身边问:“梁兄弟的伤怎么样了?这女人,年纪轻轻的,能成吗?”男主人说:“放心吧,我看这姑娘技术还不错,比我们还上手,应该是学过的。”
女主人“哦”了一声,便安静地立在旁边,担心地看着雅妮的一举一动,她丈夫冲她无声地耸耸眉、努努嘴,示意她看梁文生。女主人这才发现梁文生竟是痴痴看着雅妮,偶尔疼得脸上直抽搐,他也只是看着雅妮不做声。女主人掩嘴嘿嘿一笑,凑到她丈夫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她丈夫才恍悟似的会心一笑。
“有麻药吗?”雅妮突然回头来问道。夫妇俩一愣,面面相觑,男主人显得有些犯难,说:“家里这些药,都是原来为治伤准备的,没想着会有什么大伤,根本就没准备麻药。”雅妮只是镇静地想了想,“既然这样,你们拿东西来让他咬着,取子弹的时候,会很疼,他受不了,恐怕会咬到自己。”
“拿什么咬啊?”女主人一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看丈夫,又看看雅妮,雅妮只是默默拿起准备好的刀具,做消毒处理。女主人见雅妮不发话,更是不知所措,急出了汗,她丈夫及时在她背上拍了一记,“你到厨房里随便拿样东西就行,别磨蹭了!这可是要命的事儿!”她丈夫这一吼,她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雅妮脸上看起来不高兴,男主人以为是自家女人的迟钝,让她不满了,赶紧讪讪赔笑道:“我这婆娘一向就这样,什么事情都比别人反应慢。让姑娘看了笑话,真是不好意思。”雅妮方才失神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温和地笑着说:“大哥,你太客气了。我不会多想的。”
说话间,女主人已经匆匆忙忙拿了瓷勺来,晃了晃说:“这个东西,行不行啊?”男主人急得一拍大腿说:“行了!快拿过来,让梁兄弟咬着吧!”
女主人被她男人一吼,吓得抖瑟了一下,唯唯诺诺地赶紧上去把勺子塞到了梁文生的嘴里,哄道:“梁兄弟,要是疼,你就叫出来,别伤着自己啊。”
雅妮抬了抬眼,眸光清湛,什么话也没说,便往梁文生的伤口上划了下去。锋利的刀刃切割血肉,疼痛清晰淋漓,梁文生咬着瓷勺,身子本能地挣了挣,雅妮侧脸冷声道:“按住他。”
那夫妇俩仓促上前,帮忙按住了梁文生的身体,雅妮看着梁文生,手下未停,轻松地笑了笑,“梁先生,你刚才说有话要对我说。但是,你现在恐怕说不了了。那就由我先说吧。”她说着,把刀往深处切下来,梁文生竭力忍着痛苦,双腿被夫妇俩按着仍想要挣脱。雅妮却收了刀,一面侧身去拿柜上托盘里的镊子进行消毒,一面又说:“上次见面,我就一直觉得梁先生对我很奇怪。”她顿了顿,认真地想了想,接着说:“好像我就是梁先生曾经说过的那个跟我长得极像的女人。但是,事实上,我并不是。所以,梁先生,我们是朋友。只是朋友。我希望我今天的这些话,对你有所帮助,而不是伤害。你明白吗?”
就在她说话的时间,她手里的镊子已经伸入皮肉,准确地夹取出了那颗子弹,伴着那颗子弹落入盘中“当”的一声,她的话也落音。梁文生睁大了眼睛,“咔吧”一下竟生生将那瓷勺咬破了,雅妮一惊,面色一变,慌忙叫道:“快把瓷片取出来,不然会伤到口腔!”
那男人赶紧从他的口中把瓷片取了出来,他定定地望了屋顶良久,待雅妮上了药、包扎好,他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说:“周小姐,你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