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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子 ...

  •   1929年日本,东京

      时值冬季,雪花碎琼乱玉样撒下来,接连下了两天两夜,路旁已遍是琼枝玉树,树上挂着冰溜子,隔着暮色里重重的阴霾,夹在这寂静路途的两畔,竟如提了森寒刀剑的兵士,戍在两旁,正目光凌厉地逼视着路上这个伶仃的女人。

      红绡不过看了一眼,便不觉垂低了头,不敢再看,她像所有女人一样,怕黑,怕孤独,然而她更惧怕死亡。她手里攥着书包,书包里又裹着一封信,原是平常家书,却因为父亲时常在信中提及国内当下的革命思潮,又因日本这突然掀起的一股监视狂潮,倒令她感到忐忑不安了。

      两年前,日本的法务省在刑事局设立了思想课,他们以防止被认为具有颠覆性的激进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发展以及认真研究正在传播的各种新的政治哲学和革命思想为目的,定期在《思想课报告》中详细反映他们发现的情况,包括大中学校教育以及右翼和左翼政党的情况。在适当的时候,对“思想罪犯”提出指控。思想警察利用与其有关的各种附属组织搜集证据,在大中学校里,建立活跃的情报系统。每个班上的特务互不认识,他们既监视自己的同学,也监视教师和教授,并且向自己的上级打小报告。最糟糕的是,在建立这种庞大的告密队伍的同时,他们还鼓励普通公民进行监视活动,而他们多数是彬彬有礼且友好的。

      红绡越想越觉心头跳得厉害,竟觉得那租宿的中原家,恐怕也是不安全了。她如此一想,脚下也不觉慢了下来,那中原家依稀的灯火却依然是在眼前不远了。她心已提到了嗓子眼,见了那门前的光景与平常无异,仍是忍耐不住。

      她终于是走到门前,照例叩了门,“唐小姐,您回来了!”身材臃肿的房东太太站在玄关前,向她客气地躬了躬身子,伸出手来迎接她。她虽是一诧,转眼又觉得与平常无异,只好微笑道:“中原太太,您客气了。”

      房东太太上来掸了掸她身上的积雪,“这雪实在太大了,唐小姐上学真是不容易呀。”然而,她口里虽说着,目光却落在了她紧紧裹着的书包上,红绡察出异样,却又镇定下来,只是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将手里的布包移开,淡淡颔首道:“哪里。中原太太,我先进去了。”中原太太笑道:“那么,唐小姐请安歇吧。”

      红绡将木格子门拉上,并不开灯,只是坐在铺在地上的床褥上,静静地注意着外间的变化。她知道中原家向来是温和友善的人,但于此时局下,也不能不让人戒慎几分。

      屋外照常在她回来之后就熄了灯,她已然松了口气,也不敢有半分的疏漏,竟是沉住气又等了一阵,见那屋外极是安静,仿佛人都睡沉了,才敢起身将那封信摸了出来,又小心翼翼移到与门的那一面墙的夹角,确保无疑了,才将一截蜡烛点燃,放在角落里,面对烛光坐着,以便挡住它的光亮,才把那封信打开:

      爱女红绡收览:

      扶桑深寒接踵,女儿可有添衣?可是身体康健,学业顺遂?

      韶华如驶,来函已有多日,为父今日才匆匆提笔。冬雨夜寒,茕茕灯下。为父常念你儿时与芷东绕膝之景,你母亲笑靥如花,开怀惬意。他母子二人已离开三年,为父仍然轸念。而今,唯剩我父女二人相依,仍相隔相望,弥添怀思。

      为父此生俯仰不愧于天地,却有此生离死别之痛。

      为父知悉你在扶桑处境艰难,唯望你以此为念,痛定思痛,不忘我多年来的教诲,完成临行前对为父的承诺。还望你早日学成归国,继承为父之志。

      长路多艰,为父虽吝于安慰,仍愿你自重自爱,小心身体。

      如今局势紧张,你恐有不便,言短尽此,不一一细说。

      为父诸事静好,勿念!

      善自保重,至所盼祷!

      父字

      虽然寥寥数言,红绡已看得潸然泪下,将那信纸紧紧贴着胸口,慢慢地平复心情。每每父亲来信,她都能过目不忘,所以为了安全,她总是忍痛将信烧掉。但此时,想到此信辗转到手,透过东京的地下组织,颇历了些曲折,她终是不忍心烧掉,竟又忍不住细看了一回,却听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在问:“她回来了吗?”红绡目光已是敏锐一闪,觉察到不对劲,赶紧将信就火点了。

      那门外的思想警察已经闯了进来,那火光映着红绡的脸本是红彤彤一片,此刻却唰一下白了,那为首的男子倒是极为斯文的人,说话也是客气:“这位小姐请跟我们走一趟。”红绡知道违抗不过,只好乖乖配合了几分,那中原太太伫在门口,见了红绡出来立时垂下了脸,不敢看她,红绡并不怪她,于此刻却也没有心情再说什么,只对她含笑微微颔首,略示心意。中原太太竟是捂住嘴,“唔”一声落下泪来,捂着脸跑开了。

      红绡随他们走出去,上了一辆小车,她坐在中间,由两名男子紧紧看着,她如坐针毡,手里微微沁出了汗,胸臆间那股子惶然也一阵阵泛上来,她见车子驶入街区,街边的灯火,璀璨交织,远处隐有笑语传来,随着车子走远,竟像是从眼前生生撕裂出去,隔作了另外的世界,已是模糊一片。她往眼角擦了擦,竟是自己落泪了。

      车子驶入一条僻静的林荫道,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似乎有子弹打中了车胎,车子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便缓缓停下来。红绡心里一紧,见旁边的思想警察已经拿出了枪,开车的男子当先下车,冲着后面喊了一声:“什么人?!”

      红绡才回头一看,竟是有一辆车停在了后头,早有两名保镖模样的人站在了车前,男子的话一出,又有一个身穿和服的女子不紧不慢地下了车,竟是丝毫不理会,慢慢走到了副驾驶前,打开门,悠悠对着那座上的男子说:“藤井先生,把人交给我吧。”

      红绡听那声音极是熟悉,才看清那女子的模样,竟是自己的好友——吉田千雪,她微微一诧,却听藤井说:“千雪小姐什么时候也要插手思想课的事情了?”吉田千雪只是笑笑,“不瞒你说,她是我的好友、我的好姐妹!我可不相信她是来传播什么狗屁思想的。”她说到后头,丝毫不掩藏自己的不满,“你们法务省的举措,我向来不敢恭维,好像看个个都是‘思想罪犯’,有点不对劲,就胡乱抓人!我本来是不想管的,可如今,既然抓的是我的姐妹,我就不能不管了。”

      她盈盈一笑,“藤井先生给个面子,把人放了吧?”

      藤井却是沉着一张脸,并不说话。吉田千雪朝后头打了个手势,便拿出枪抵住了藤井的头,藤井镇定自若,嗤笑道:“千雪小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还是第一次拿枪指着我的头。”吉田千雪脸上已无笑容,轻声道:“凡事都有第一次。”

      “她是一个中国人!”藤井道。

      “可她是我的姐妹。”吉田千雪淡然道。她的音调很平静,却带着不容辩驳的笃定。

      “吉田大佐阁下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你也藏不住她。”藤井咬牙晓之以理。

      “他不会知道。”吉田千雪很自信,微微一笑,随口道:“或者,婚事作罢?”

      藤井知道她深知自己对她的爱慕,不会轻易动摇,便拿来做了要挟自己的筹码。适才听她飘飘然一句话,已然扣住了自己的软肋,忍不住气急,总觉得那枪抵着头的感受也远不及此,满心忿然,叫了出来:“你居然为了一个中国女人,拿我们的婚事来要挟我!”

      吉田千雪眼里烁了一下,隐有愧色,却口气强硬道:“只要你放了她,一切还跟以前一样!”
      藤井又气又急,忍不住将她拿枪的手往外一推,已是挫败地按住了额头,命令放人。吉田千雪笑嘻嘻地给他躬了躬身,“谢啦!”

      红绡走下来,刚才绷得太紧,此刻松下来,便觉得浑身无力,吉田千雪已来搀着她,往另一辆车去,刚走到一半,便听枪声一响,红绡已是浑身一震,抓紧了吉田千雪的手,叫了声:“千雪!”身子便要滑下去,吉田千雪大惊失色,搂住了她,回头看见藤井站在车前,手里拿着枪,大叫道:“混蛋!谁让你开的枪?!”

      吉田夫人已在房里等了许久,她见吉田千雪迟迟不回来,急得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子,她为这一天做过无数的梦,她在丈夫面前,极端忍耐,在女儿面前,却又总是不忍心。她活在矛盾的挣扎中,活在深深的懊悔中。忍耐了二十年,终究是沉不住气了。

      吉田千雪终于走进来,衣服上满是血,对她母亲说了一句话:“她快要死了,你快去看看她。”吉田夫人的身子已是晃了一晃,险些站不住,却又是撑着沙发的扶手,缓缓站了起来,含泪点了点头。

      手术室里,医生忙乱地为红绡做着手术,她胸口中了一枪,子弹偏离心脏稍左,本无生命危险,却是失血甚多,吉田夫人已换了衣服走进手术室,她原也是一名外科医生,看了床上的红绡,脸上毫无生气,已是震得说不出话来。她躺到旁边的床上,护士拿来输血的设备,吉田夫人看着那暗红色的血液通过管子,直接进入红绡的身体里,竟也微微笑了。

      红绡的手术很成功。她尚在昏迷中,吉田夫人坐在一旁守着她,竟止不住泪,吉田千雪走进来,她叹了一声,“千雪,答应我。把她送回中国。”吉田千雪见她对红绡分外关怀,心里别扭着,硬着心肠说:“您以什么身份?”吉田夫人说:“我是你的母亲。”“不。”吉田千雪心里感到难受,感到委屈,指着床上的红绡说:“你是她的母亲。”

      吉田夫人脸上泪痕犹见,抬脸来望着她,并不辩驳,“如果你要我求你……”她缓缓跪了下来,“那我就跪下来求你。”吉田千雪拧着劲,别开脸,“你起来!”吉田夫人说:“在你的面前,我可以丢掉自尊,只要你怜悯我,也怜悯你自己。”

      吉田千雪已忍不住落下泪,吸了口气,说:“我答应你。”

      吉田夫人又说:“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她忘掉一切,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三个月后,上海。

      午后的阳光,那样暖,红绡却缩在墙角里,表情呆滞地伸出手来承迎那道宽厚却轻渺的光线,微尘在指尖轻飏跳跃,她愣愣地看着,以前的阳光也是这样的吗?她想不分明。

      吉田千雪推门进来,红绡听见声音,雀跃地站起身,跨到吉田千雪的面前,激动道:“吉田小姐,您查到我的身世了吗?”吉田千雪只看着她,并不说话,红绡并没有发现异样,依然故我地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呢。我想了很久、很久,想到头痛,也没有一个结果。吉田小姐神通广大,一定能查到我的身世吧?”

      “晚上吧。”吉田千雪微微笑道,“晚上你在这里等我,我给你答案。”

      红绡喜孜孜地弯弯身,“那真谢谢吉田小姐了!”

      吉田千雪果然守信,晚上就将一个牛皮信封交到她手里,“请看看吧,周小姐。”

      红绡对这突然的称呼有一丝讶异,但很快就将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那信封里的那几页纸上,上面细致地罗列了“她”的出生以及近年来发生的大事,包括那个突兀的姓名:

      周雅妮。

      手里的信封有些沉甸甸的,似乎还有另外的东西,她将那里面的东西倒出来,竟是一枚温润细腻的白玉牌,栩栩如生的凤凰旁边刻着两个字:

      周氏。

      她紧抿嘴唇,将信将疑。吉田千雪看出她心思,轻笑道:“这是你那天手术的时候,从你脖子上摘下来的,的确是你的东西。”

      如此,她倒也信了。她喜极而泣,“谢谢吉田小姐!”

      吉田千雪微微一笑,“那么,赶紧去找你的亲生父亲吧。”

      她高兴地点点头,兀自沉浸在难得的喜悦里。

      吉田千雪有些不耐,却依旧面含微笑,“既然这样,就不替周小姐送行了。周小姐善自珍重吧!”说罢,便起身往屋外走。

      女子赶紧送她到门口,吉田千雪突然止步道:“周小姐,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你的敌人,你会恨我吗?”

      她却是不解,“吉田小姐这样善良的人,怎会成为我的敌人呢?”

      吉田千雪不置可否,轻声道:“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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