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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暗夜沉寂的济南城,夜风在树梢间呼啸,如同涨潮时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黑沉沉的夜幕,一团团乌云漂浮。
      子骞的心头比那起伏的海浪,更加波涛汹涌。
      近在咫尺,相见却不能相认!
      假如能够,他真想立刻找一个无人的地方,大声的呼喊。可是,他什么也不能做。不能去看她,不能哭,不能笑,只能默默的承受。
      子骞掏出旅舍房间的钥匙,才将钥匙插进锁芯里,房门却从里面突然打开。
      “子骞!”里面的人热情地呼叫。子骞却打了一个寒战,随即他被里面的人拽进门,房门迅速被关闭,那人依靠着房门而站立,面若春花,笑盈盈。
      “方云霞!你来这儿做什么?”子骞却没好脸色。
      “先生来了,太太当然也要来。”方云霞笑着说,同时展开双臂要去抱他。
      子骞却迅速推开了她,将军帽挂在衣帽架上,一面点烟,一面问:“你到底来做什么?”
      “你不欢迎我?”方云霞露出不悦,然而她马上甩掉了无用的多愁伤感,笑着说,“别以为我愿意来。都是小舅舅叫我来。他怕你一个大男人,照顾不好自己,叫我来照顾你。”
      “小舅舅和老家的人都好吗?”子骞问。
      “都好。”云霞回答,“大家都惦记着你。”
      墙壁上的挂钟敲响了八点。外面响起敲门声。“向参谋!”
      子骞打开房门,疏远地道:“赵参谋。有事?”
      “司令部今晚上开舞会,迎接国防部来济南视察人员。”赵参谋说,同时越过子骞身侧,向房里看看,又笑道,“听说嫂夫人从南京来了!”
      “您好!”方云霞适时出现在子骞身旁,左手紧紧地抱住了子骞的手臂,右手非常优雅地伸出,道,“请屋里坐。”
      赵参谋握住云霞的手,露出谦卑的神态,仿佛因为她“屈尊”,而令他倍感荣幸:“嫂夫人,幸会。”
      “您太客气了。”云霞淡雅地说,不露痕迹地抽回手,说,“怎么办?看来我们夫妻要晚一会儿才能去舞会了!”
      赵参谋笑说:“好。那我在舞会等着二位。”
      子骞想要说话,却被云霞用力拉住,直到目送赵参谋离去,云霞才关了房门,子骞早已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报纸。
      “你不要太清高了。”云霞在他身边坐下,拿走了报纸,“无论是阎王,还是小鬼,我们都要打交道。”
      子骞冷笑。
      云霞无奈。
      “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过来的?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子骞一连串地发问,好像是审讯。他这时才想到应该问问她这些事情。
      云霞语调轻松地回答:“我四点半多下火车,先去省府,打听你上司国防部郑长官的名号。他们说你们督战团目前都住在亚细亚,然后主动提出送我过来。我就来了。”
      “你倒是顺风又顺水。”子骞怪笑。
      云霞甚是得意,道:“我有你这样年少有为的夫君做后盾,当然一路顺风。”
      子骞鄙夷不屑。
      云霞讪讪。
      他们两个总有些不合拍。他喜欢的事,她淡淡;她喜欢的事,他淡淡,仿佛是河水的两岸,彼此不相交,却又彼此凝望着对方,一直向前延伸。

      歌舞升平的舞会,衣香鬟影,舞姿翩迁,酒香浮动。明亮的灯光下,流动着慵懒的繁华和富贵。
      从南京到徐州,从徐州到济南,尽管前线节节败退,仅仅几个月前,一个美式装备的整编74师,在孟良崮全军覆没,无论战局如何,什么也阻挡不住大家享乐的渴望!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考。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考。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子骞像是一个旁观者,端着酒杯,望着舞池里的人们。
      方云霞,一袭华美的洋装,光芒四射,却不流俗,反而有种希腊女神一样的飒爽气息,高傲地俯瞰一众俗世庸人,一回首,一个舞步,都颠倒众生!
      而在舞池的另一个角落,齐鲁民一手持酒杯,一手揽着舞女,不知他说了什么样的调皮话,逗得舞女花枝乱颤地笑,咯咯的笑声,清脆、尖利,挡也挡不住的低级和下流。
      有几次,齐鲁民的视线“逮到”了子骞的视线,他举举酒杯,向子骞示意。子骞认为他会过来继续“挑衅”,但他仿佛刻意耽溺女色,不想惹是生非。
      中途,子骞去洗手间,返回时,瞥见方云霞和齐鲁民站在一块,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换了一曲,两人随即滑进舞池,一直跳完整曲,两人才分开。
      子骞很好奇他们到底聊了些什么。于是甫一踏入家门,他劈头就问:“你和那个姓齐的,聊什么,聊得那么投机!”
      已有些微醉的云霞,斜瞅一眼子骞,秋波流转,风情万种。可惜,向子骞视若无睹,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走入卧室。
      “你吃醋了?”云霞讥笑,追上他,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从床上拾起一个枕头,扔在靠窗的长沙发上,仍旧不看她,说:“我奉劝你,不要玩火。齐鲁民,不是善茬。”
      “嗤嗤。”云霞发出一串沙哑的笑声。
      他这才抬眼看她。
      她踉跄着步子,走到床边,重重跌坐床上,垂首,埋头在胸前,继续肆意地发笑。
      子骞不理会她“耍酒疯”,关了灯,和衣在沙发上躺下来。
      过了好久,从黑暗里传来云霞的一声叹息,说:“明天,他想带女朋友和我们一起吃饭。”
      子骞默然片刻,才道:“你答应了?”
      “为什么不答应?”云霞说,“他从徐州去吴化文部,对我们应该很有用处。”
      “吴化文绝不会信任他。”子骞断言,“他能了解多少吴部的内部消息?”
      “可他能了解徐州对吴化文的信任程度。”云霞说,“这对我们分化吴化文是很有帮助的。”
      “所以你邀请了他?”子骞问。
      “是他邀请我们。”云霞答。
      子骞再次沉默。
      “怎么?有问题?”云霞点了一支烟。“你有事?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你要打起精神。我们终于回济南了!你不激动吗?我们回来了。”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精神越发亢奋,起身,在黑暗里,转了几个圈,展开双臂,道,“啊!此时此刻,真想跑到千佛山顶上,大呼三声:济南,我回来了。”十载风霜雨雪后,他们终于回来了。
      子骞不以为然。
      “不要那么冷漠。”云霞说。
      “齐鲁民参加过在江西的特训班。”子骞淡淡地说。
      云霞却震惊:“军统?”
      “不然,徐州能放心派他去监视吴化文?”子骞反问。
      云霞半响吐不出一个字。
      “我们要小心。”子骞警告,“这人不好对付,诡计多端,十分狡猾。”
      “你怎么知道他的底?”云霞狐疑。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子骞回答。
      “他说,和你很熟。”云霞说。
      “抗战的时候,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子骞答。
      “他怀疑过你吗?”云霞问。
      “他处处跟我过不去,找我的茬。”子骞如实答。
      “那就是怀疑。”云霞低喊。“不行,我必须把这个情况告诉小舅,叫他想办法把这个瘟神给弄走,最好再调回徐州。”
      “你不要听风就是雨。”子骞忙阻止,“他绝没有怀疑我。”
      “那为什么他要针对你?”云霞更糊涂了。
      子骞不答,沉思良久。
      “为什么?”云霞追问,“这关系到我们的安全,你不能对我隐瞒。”
      “因为菊臻。”子骞答。
      云霞错愕又震惊,无言以对。

      吃过药,菊臻一觉到天亮。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大白,早晨的一道阳光洒在窗台上。
      菊臻坐起身,思维仍旧处在混沌中。这是哪里?是济南?还是南京?或者是西安?这又是哪一年?是1935年,还是1937年?她下了床,来到窗边,推开窗子,扑面是一股凉爽的秋风,沁入骨髓的寒冷,仿佛一下子打通了所有堵塞的关节,僵硬的头脑也顿时清醒了。
      这是1947年,这是在济南。一眨眼,十年的光阴已经消逝了。模糊的窗玻璃片上,映出她憔悴的容颜。红颜易老天难老。虽然一个人的时间过去了,人老了,可是这天空依然是旧日的天空,这秋风依旧是过去的秋风。
      有两个便衣守门,菊臻想走也走不了。
      护士小荷来量体温,菊臻趁机打听沈文荪的情况。
      小荷去关了房门,压低声音,说:“死了。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菊臻仍是一阵哀痛。“这里的太平间在哪里?我去看看他。他是我的学生。”
      小荷摇头,道:“他们把他带走了。”
      “带走?他们要尸首做什么?”菊臻惊诧。
      “听那个意思,他们想要剖开他的肚子,找一样东西……”小荷说。
      小荷未说完,菊臻已开始作呕。
      这时齐鲁民来了,小荷惊慌失措,飞快跑出去。齐鲁民竟没询问,只给菊臻倒了一杯水,递给她,问道:“睡得好吗?”
      “如果能离开这里,我会更好。”菊臻说。
      他微微一笑,仿佛是了然菊臻的心思。
      菊臻起身,拿起皮包。他也不阻拦。于是菊臻索性推开房门。那两个便衣再一次挡住去路。菊臻无奈返回。他则站在一旁,带着看好戏的神色。菊臻懊恼。
      “这是怀疑我吗?”菊臻问,“昨晚他们不是都搜过了吗?”
      “不要急。”他安抚她。
      “我今天上午有课,我要去学校。”菊臻道,“而且我,我必须回家。家里人,看不到我,一定很担心。”
      “情报处处长醒了,才能给行动队长打电话,不是吗?”鲁民说,“现在也许他才醒,咱们再等等。”
      “你找了情报处处长?”菊臻问。
      “不然呢?找王主席,还是找蒋校长?”鲁民戏谑地说。
      菊臻蹙眉,讨厌他那股子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模样。“你要找,他们能搭理你吗?”她嘲讽他。
      “那也不好说。”鲁民神秘莫测地说。
      “你到底是谁?”菊臻不由得继续追问。
      “猜。”他眼中闪烁着顽皮。
      菊臻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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