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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晓风残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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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先生凝视着自己的学生。
面容年轻而有朝气,哪怕性子温顺,读书习字时,专注思索的目光,已难以掩藏其中英气的机锋。
这世上还能有谁,更了解她呢?
除了自己。
她以心血求学识,伏于自己身下,无所盾防,谈何遮掩心思。
甚至她自己,应该都不知道求学时候,目中流露热切渴望的模样吧?
“我能理解的,”女先生声音微冷,“比你想象得多。”
“上上文章,大千色相入于眼,出于手。惊鬼泣神,幽玄之间,道不言之言。”她说的很慢,握住学生写字的指,摩挲指腹上的茧。人的手指,柔软而纤弱,甚至练字,都能在手上留下磨茧的印记,“与你做薄礼罢。”
学生惊得忘了呼吸。
一瞬间,她看到所有杂芜的、丛生的、混乱充满谬误的色相,突然条分缕析,变成最严谨的格式,以文字的形式汹涌地流入脑海之中。
谁说八股僵硬呢?
当人美极,你会觉得,连她的脚镣,也美得惊人。
文章亦如是。
“沈氏念群,考的好些,好到至极,让你父亲长脸又省票子,学成的事,才能敲定。”
女人起身,黑夜中她抬了抬手,轻盈如蝉翼的纱衣悄然铺开,裹住暗处里秾纤得宜的美艳无双。
“日后你入诸学问之门,自有诸先生无数。学之道在勤,问之道在师。望你每进益一重,皆得遇良师,一问一答,传道解惑。”
长发披散委地,黑如鸦羽。
眉宇间有冰凉的笑意,似夜合花馥郁的香气,流转魅惑。这是她朝夕相对、熟悉入骨的容貌。
女学生却惶恐地惊觉:自己熟悉的某种“温情”,在这张艳丽绝俗的面孔上迅速消散……像有什么不容回绝的力量,将她自恃不会改变的脉脉与温存,毫不留情地抽离得干干净净。
剥离得……像历经了一次蝉蜕。
她蓦地心慌至极:刚才先生,到底在试探什么?
我……又答了什么?
夜合花香气浸染了衣衫、头发。夜风吹来,潲进一星冰冷夜雨,披着蝉翼纱衣的女人,身影渐渐变淡。
“先生何处去?”
“不必再叫我先生了。至此,生世的学问,当真无一可教。”连声音都一寸寸愈发淡漠、幽冷。
“阿荷,你要哪里去!”
“往来处去。”荧光忽明忽灭,映出艳丽面容上,一点捉摸不透的笑意,“要随我去么?”
学生颊唇惨白,殊无血色。
荧光敛聚在那人昳丽指尖,照出深沉的胭红,鬼魅般蛊惑。
——要随去么?
——沈家老宅困住的,不是一个活人!
真的要随去么?
捉摸不透的笑,终于愈来愈冰冷。
“罢了。”叹息低沉而恍惚,“君向阳关我向丘,百日情恩一夕收。他年京华紫衣客,谁记白门鬼妇愁……”
萦绕耳端,久久不绝。
女学生一瞬面如死灰。
她哆嗦着唇,却无法坚定地反驳,哪怕一个字。可在荧光黯淡得几不可辨时,仿佛念起这三个多月来,鬼魅蚀骨的温柔与多情,哽咽着哀求:
“阿荷……”
“是我要了太多,你要罚我,是么?”
“我会回来,钻研阿荷你门下的学问,到那一日,还能……再会么?”
黯淡的身影被夜色隐没,像一阵轻烟薄雾,倏然消失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踉跄起身,衣衫落魄还追了前去,却只撞上了墙。
“阿荷。先生……先生!”
“我是先生门下的。”
“只做能入得了您眼的学问。”
她捂住脸,大颗大颗的泪水滴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