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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擅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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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正是傍晚,火红的云霞缀在天边,如同碧色天空上铺开的浓重织锦。钟凛大步走过街口,路过门口的烧饼摊,顺手揣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吃。
他要去苏家问个明白。不过即使是他也知道,若是直接问苏家老爷夫人,必定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毕竟就是他们亲口允了这门婚事,要知道苏家小姐的本意,还得去找她本人才成。说是说,这又谈何容易?别家小姐偶尔还有丫环家丁陪着逛逛青城街市,但是苏家小姐传闻整日呆在闺房里与书为伴,要见她是难上加难。
“哟,钟家兄弟!恭喜啦!”
一声吆喝从身后传来,让钟凛停住了步子,他回头一看,一个武人打扮的男子追赶了上来,这是时常和他相伴游逛的一位朋友,姓赵,住在城门附近,平时也是游手好闲之辈,但好在时常四处游荡,要打听点什么消息还是挺灵通的。
“好久不见,赵大哥。”钟凛顿了顿,看着那个一路追上来气喘吁吁的男人。“哪里有什么喜事?兄弟我最近倒霉透顶了。”
“还瞒着大哥我呢。”那个男人笑得更灿烂了。“苏家许了婚,你这不都是快要当新郎官的人了,还整天在街头晃荡,也不怕人笑话。”
这城内的八卦传扬起来当真是快。钟凛在心头暗想。
“兄弟说笑了,虽然苏家许了婚,我还真不知道这苏家小姐的心意。”他敷衍了几句,转念一想,或许对方知道些什么苏家小姐的事,因此又开口打听道:“大哥知道苏家小姐么?有没有听说她平常有什么相好之类的?”他干脆单刀直入,毕竟这才是最重要的。
“相好?”那个男人歪着脑袋想了想,拍了一下头。“说实在的,钟家兄弟,虽然大哥我不好直说,不过,这苏家小姐……有次我打城门那过,看见她和城里姓张的私塾先生在一块呢,要说是相好,估计也差不离了。”
若是有相好,这苏家小姐又如何肯嫁给自己?钟凛思量自己的想法果真没错,怕是苏家老爷看中了自家送过去的聘礼,一口就同意了婚事,但这苏小姐的想法就不好说了。
“私塾的张先生?”他思索着问道。“这张先生又是怎么样一个人?为何苏老爷没把苏小姐早早嫁给他?”
“兄弟,这你就不懂了。”那个男人拍了拍他肩膀,摇头道。“我瞧那跟苏小姐在一起的私塾先生一表人才,有些风度,但无奈只是个教书的,身家寒酸,苏老爷必定是看不上的。”
“原来如此。”钟凛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那按理说,这苏小姐自己决计是不愿嫁我了……”
“兄弟别忧心这事。”那个男子笑道。“她父母同意这门亲事就好,等到娶了她回家,待她好些,她终究会知道你的好处,也就一心一意的照样跟着你了……哎,兄弟!兄弟等会!”
径直把那个人丢在身后,钟凛疾步穿过街巷,朝苏家宅院的方向走去,他平素脾气就急,现在更是焦躁难耐,不禁在心里狠狠埋怨了几句自己的娘亲,提亲时不先好好问问清楚。
等他到了苏家宅院前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在街上的行人也稀少了不少,他停在门前,看见苏家那扇斑驳的黑漆大门紧锁,既没有家丁守在门口,也没有仆人来应门。他听闻苏家世代是书香门第,但这几年逐渐没落了下来,未曾想到竟然没落至此,也难怪苏小姐的父母会不顾她心意,擅自就应了这门亲事。
他信步走上前,急急敲了几下大门,等待片刻,里面悄无声息。他按捺不住,转身转到宅院的朱色围墙边,抓住墙沿,胳膊用力一撑,轻车熟路的上了墙,往下看去。苏家的前院里萧条黑暗,只在内里的厅门里远远亮着几盏蜡烛,他心里焦虑,猫着腰在围墙上压低身子走了几步,扶着屋檐的翘角,望向苏家一片漆黑的后院。
虽说这种行为多少有些不符合君子所为,但事态非常,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翻墙上树对他来说本就是熟练到家的本事,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他眯着眼,努力辨清黑暗的后院景致时,突然看见一个穿着蓝衣的姑娘提着灯笼从后院一个小楼走了出来,他屏住呼吸,认真看去,发现那个姑娘虽是秀丽娴静,但却满脸愁容。
想必这就是苏家小姐了。钟凛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郁闷。自己到底有哪里不好?为何每家小姐听说要嫁到钟家都没张笑脸?
想归想,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见见她么?自己径直找她问个明白也就是了。他轻手轻脚的跳下围墙,落到后院的草丛间,蹑手蹑脚的从身后慢慢靠近了那个提灯伫立的女子。
“若儿。”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他就听见后院的门边传来一声低唤,他连忙猫腰藏在长草中,往院门那处看去,稍稍有些心虚。
一个身着素绿褂子的小丫环急急提了灯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他也是满脸忧心,走到苏家小姐身前,他们凝视着对方,默默无语。
去他妈的。钟凛在心里暗骂了一句。黑灯瞎火爬墙进来,却正好撞上了苏家小姐和那私塾先生的幽会,看来那赵大哥说的都是实话,自己还没成婚就默默戴上了一顶绿帽子,真是何等冤屈。
“你爹已经应了钟家的婚事么?”他看见那个俊秀青年一脸担忧的问,那女子没有应声,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该如何是好……”那个青年絮叨了许久,随即陷入了沉默,直到钟凛都有点等烦了,他才低声又开了口。“若儿,我听闻钟家的少爷浪荡跋扈,脾气暴戾,恐怕你以后要吃苦……”
幽会也就罢了,还要在背后他妈的说老子的坏话。钟凛冒出了一股无名怒火,忍无可忍的一下子从草丛里站起来,那个一直提灯站在旁边的小丫环吓了一跳,灯都掉到了地上。
“你,你是何人!?”那个青年书生惊慌失措的把苏小姐护在身后,提高声音问道,钟凛也正在火头上,往前走了几步,狠狠瞪了那个白面书生一眼。
“你大爷我就是你嘴里说的钟家少爷,无恶不作,欺男霸女,怎么样,小白脸,你有什么意见?”
那女子脸色骤然刷白,书生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沉默的盯了满脸凶恶站在那里的钟凛许久,深吸一口气,上前了一步。
“风闻钟少爷种种行径,如今得见,果真非凡。”他果然是读书人,说起话来丝毫不带脏字,却一针见血。“如此鬼鬼祟祟的潜入苏家后院,我已经不难想像钟少爷心中到底怀揣着怎样的念头。”
所以说自己最讨厌的就是这些说话文绉绉的书生,百无一用,只有嘴皮子厉害。钟凛猛然火起,往前几步一把拽起那名书生的衣领,他料自己是说不过他的,倒不如直接用拳头说话,胖揍他一顿,比站在这里跟他嚼舌根子要方便直接的多了。
“若儿根本不想嫁给你,她勉强应了这门亲事,只因你强迫她。”那个书生文弱归文弱,但倒还是有几分胆色,拳头就在眼前,他依然不为所动。“我知道钟家势大,我一介读书人自然无法相抗,不过,若单跟钟少爷本人相比,我倒认为自己还略胜一筹。”
“老子他妈的强迫她嫁了吗?”被平白无故扣了顶大帽子,钟凛自然是要回嘴的。“话说在前头,这门婚事可不是老子张罗的,老子今天才知道这桩事。”他扫了一眼在一边红了眼眶的苏家小姐,心头掠过一丝烦乱。“不愿嫁也就罢了,老子绝不强迫。”
“若钟少爷真是不愿强迫苏家小姐,还请钟少爷弃了这门婚约。”那名书生的表情有些惶惑,但语调依然不变。“我与若儿互相倾心,若少爷愿意让步,张楚感激不尽。”
“……张先生,你还是走吧。”
一边一直没有搭话的苏家小姐低声道,钟凛回头望向她,她却低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我爹已经应了钟家的婚事,即使我不愿如此,他也会强行要我出嫁。”她接着说,手里灯笼的光映在她秀丽的侧脸上,白皙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张先生的情意,若儿愿来世再报。”
听闻这话,那书生的脸色也黯淡了下来,他们互相注视着,难耐的沉默逐渐在黑暗的后院蔓延开去。
钟凛很讨厌这种气氛,非常讨厌,好像自己就被平白扣上了一顶坏人的帽子,尽管自己什么都没做。
“咳。”
他松开那个书生的衣领,清了清嗓子,企图缓解一下那种惆怅的气氛。
“我说,张先生,要是你真心对苏小姐有意,带她私奔便是,老子愿意放手。”他烦躁的说道,盯向那个呆立着的书生,觉得读书人做事就爱折腾,不清不楚的,一点都不干脆。
“但这……这……”书生犹豫着要说些什么,但苏小姐却打断了他的话。
“钟少爷的美意让若儿感激。”她倾身一礼,倒是娴雅万分,但脸上的愁容却毫无消退。“但我父亲……希望我嫁到钟家,家里这几年也越发清冷,如果我能嫁到钟家,家里就能……”
钟凛看着她,有些惋惜,这么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偏偏看上了那个酸腐书生,真是天意弄人。
“……苏小姐,我钟凛虽然没你的情郎那么能讲大道理,不过强扭的瓜不甜,这老子还是知道的。”看了她片刻,钟凛忍不住说道。“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你爹的想法毕竟是你爹的,你呢,你真愿嫁我么?”
看着那个女子脸色一白,钟凛已经把答案知道了个十成十。他叹了口气,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累过。
“我钟凛本是不想强迫人的。”他把那个书生往苏小姐面前推了一把。“你都知道她的心意了,穷酸书生,还不快带她走。”
那个书生愣了片刻,还是伸手握住苏小姐的手,把她牵到自己身边,拱手对钟凛行了一礼。“张楚感谢钟少爷如此宽容,今后必定相报。”
自己能指望这种一介书生报什么恩?钟凛在心里不由得嗤之以鼻,但还是敷衍回了一礼。看着那个书生拉着苏小姐要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往前几步追到门边,叫住了他们。
“等等。”
既然是一介教书匠,必然盘缠难有余裕。他想道,从外袍里摸出自己的钱袋,伸手递了过去。
“这,张楚绝不能收下……”看见那只锦绣盘花的钱袋,那个书生的脸色有些动容,连忙推拒不收,但钟凛岂容他不收,硬是塞进了他的手里。
“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
钟凛看了一眼紧紧抓住书生的胳膊,面露惶惑的女子,努力在脸上挤出了点笑容。至少在最后留点好印象吧,哪怕她最后还是不愿嫁呢。他不禁为自己的女人缘感到略有悲哀。
“对她好点,别让她受苦,小白脸。”他嘟嚷着,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不太好看,但这就是极限了。
“……我会的。”那个书生仿佛想说点什么,但却终究没说出来,拉着苏小姐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终究是露了个笑容。
“一向听闻钟少爷行事乖张暴戾,但依张楚所见,却并非名副其实。”他的声音低沉。“大恩不言谢,我必定会铭记一生。”
“快走吧,再晚了就得被苏家老爷发现了。”
钟凛觉得自己的嗓音有些干涩,他摇摇手,尽可能表现得洒脱一些。
屋外已是明月当空,他抱着胳膊,看着相相离去的两人拉长的影子逐渐在街巷尽头消失,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脚把一块小石头踢得老远。哪怕做了善事,他的心情还是糟透了。
饮酒一向是他消解情绪的惯用法子,心情再差,几杯杜康下肚睡上一觉也就把烦恼忘了个七八成了。他打定主意,转身往不远处街口一家隐隐亮着烛光的酒肆走去。
不过,好歹这事还算是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