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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惶惑 ...

  •   林间的泥土浸透了雨水,一脚踩下去一个深印,几乎吸住了鞋底。钟凛回身捡了湿透的上衣,往肩上一搭,光着膀子扶着树,把马丢在身后,径直往前走去。

      那块玉牌从他的衣服里头掉了出来,砸在泥地里,他连忙伸手拣起来,拽起上衣的袖子随便擦了几下,随手把它系在了腰带上。

      那棵树看着不远,但实际却离他的位置少说有半个时辰的山路,直到钟凛的腿脚有些发酸,他才终于得以站到了那棵树的面前。那道赤红的光芒正是消失在那棵树后,但他四下环顾,却什么异状也没发现。

      他绕着树走了好几圈,只看见离那树不远的树丛中隐隐透出一角朱红色的飞檐,他上前拨开树丛伸头看去,一座不大的祠堂正立在那里,祠堂的屋顶上积满了树叶。

      他跳下坡,走近了那个祠堂。

      祠堂的上方悬着一方黑色木匾,匾额上结了些蜘蛛网,上书「风调雨顺」四字,看这阵势,说不定这便是那老头说的龙神祠了。祠堂周围生满了长草,只有靠近大门的地方被人清理过一番,看来这或许便是前些时候来拜龙神祠的那些人打扫的。

      祠内没有半个人影,他大摇大摆的进了门,祠堂不大,内里立了四根朱红色柱子,上头被粗糙的粉刷了一番,朱红色的新漆还没干透,下面隐隐透出乌黑的焦痕。

      这里真如同那个耕地老头所说,被雷劈过,烧了起来?看来就算这祠里真有什么龙神,也必定是什么离心离德之辈,惹得天打雷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祠堂中间安了个神座,神座周围刻着云纹,钟凛抬头看去,那神座正中的神像早已不知去了何处,或许是那次祠堂被烧的时候一起烧没了也尚未可知。现在原本该安放神像的地方只有一副挂轴,绘着条在云中腾跃而起的赤龙,那龙张牙舞爪,神态栩栩如生,这画师倒画得不赖。

      他对着那画轴出了会神,看神案上还有些新鲜供品,在香炉中也燃着新香,心想这里的愚男痴女也真是顽固不化,对着副画顶礼膜拜来求天下雨,有这空当,倒不如回家自己担水浇田还要安心些。

      不过这也不算是完全不灵,毕竟刚才还是下了会雨的,但这未必是他们求来的。

      看那供桌上的供品水果确实还新鲜,钟凛径自伸手取了一个大个的桃子,凑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股清甜荡漾开去。这好东西活生生供在画前真是糟蹋了,还不如给自己填填肚子。

      他一边吃着那桃子,一边沿着墙边走着,伸手去摸那涂成浅黄的墙壁,因为被烧过,这祠堂里的墙壁涂层很多都剥落了下来,露出被火焰灼黑的墙砖。

      这祠堂真是寒酸萧瑟。他想,把那桃又咬了大半口下来,突然听见神座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他迷惑的绕到神座后方想看个究竟,却猛然看见祠堂的后室墙上倚坐着一个人。

      他小心的凑近观望,看见那人皱着眉,胸膛微微起伏,赤色蟒袍上沾了些草叶泥痕,双眼微闭,神色里满是疲倦。

      那不是秦烈又是谁?

      钟凛没料到会在这里冷不丁看见他,手里捏着那个啃了大半的桃子,当场愣在了原地。

      听到有人声,秦烈的眼睛也随即睁开,钟凛发现他的眼底瞬间闪过一丝局促不安,但很快就被一抹浮现在唇角的笑意掩盖住了。

      “钟贤弟,你怎么在这里?”他先开口了,语调较平常低沉嘶哑了几分。“莫不是在山间迷路了?”

      “老子倒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钟凛蹲下身子,逼近了他问道,但秦烈只是笑了笑。

      “我起初在林间散步,但碰上骤雨,迷了方向,只好来此避雨。”

      钟凛细细打量了他几眼,秦烈的说法并非不合情合理,但看他神情疲惫,眉头蹙紧,总觉得他并没有道出实情。

      “秦老板,告我实话。”皱起眉关,钟凛沉声开口,单手撑上秦烈身后倚靠着的那堵墙,低头凑近盯着他。他料这次这位秦大老板是避无可避了,不管用什么手段,他都要从他口里掏出真话。

      “这便是实话,我为什么要骗你?”秦烈挑了挑眉,迎上他的眼睛,不躲不闪。“钟贤弟才是奇怪,哪里不走,怎么单走到这儿来了。”

      “你他妈装什么傻?”

      看他还在笑着敷衍,钟凛不禁心头火起,他大爷的,自己还要被他当猴似的耍上多久?他恼得顾不上什么礼数了,咬了咬牙,把那块一直挂在腰带上的玉牌扯了下来,恶狠狠凑到秦烈眼前。

      “秦老板,你倒还认得这个么?”他提高声音问道。

      “这是我家家传的玉牌,你是从哪里——”看那秦烈脸色一变,伸手要拿那玉牌,他连忙一把缩回手,扬起唇角得意的笑了笑。

      “秦老板肯定觉得奇怪吧?这玉牌……”钟凛故意拉长了声调,盯着秦烈显得有些阴晴不定的脸色。“这玉牌,看来你是认得的。记得你原来跟我说,不小心弄丢了……我看未必吧?你不过是,到处都无法找得到这块玉牌,才谎称说遗失了——我猜得可对?”

      “钟少爷牵强附会的本事可谓一绝。”秦烈皱起眉,盯着那个俯视着自己的男人。“丢了便自然找不到了,这本是一回事,我不知钟少爷如何揣测,但……”

      “这玉牌是你的,对吧,秦老板?”钟凛打断了他的话,看他的脸色微变,没了笑容,心里知道自己肯定是押对了宝。“这玉牌上头有个「秦」字,怕是普天下也就这么一块,我听闻秦家只有个一脉单传的儿子,这惟独一块的玉牌该唯独只在你手中,但它到底怎么又没落到这种荒凉地方了呢?”

      “我遗失它后,或许被哪里的盗匪拾去了,卖到了这处地方也尚未可知。”秦烈盯着他,片刻,看似随意的勾了勾嘴角。“若是钟少爷愿意将它还我,秦某自会感激不尽。”

      “若是秦老板对我说了实话,我便马上还你。”钟凛不容置疑的说,语带逼迫。

      “可我说的就是实话。”秦烈凝视着他,揶揄的笑了笑,起初看到那玉牌的动摇似乎已经被他妥善的藏了起来。“钟少爷今天是怎么了?闲得无事,拿秦某打趣?”

      “你不可能说的是实话,秦老板。”钟凛靠近了些,凑近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因为,这玉牌真正的主人本该已经死了,不是么?”

      他的话语里带了些试探的意味。

      “钟少爷这也真是当面咒人咒得光明正大。”秦烈却毫无所动,只佯装诧异的瞥了他一眼,低声笑道。“我还在这儿呢,活得好好的,莫不是钟少爷觉得秦某看上去像已死之人么?”

      “秦老板,别岔开话题啊。”心里把握了七八成,加上最近发生的事归集起来,更是证明自己那个刚刚灵机一动冒出来的念头不算全是空头臆测,钟凛笑了笑,料对面的人现在无路可逃。

      “我自小长在青城,从来都听说秦家人挑起绸缎来眼光最毒,秦家少爷更是尤甚,自幼时开始,他只一瞟就能辨出锦缎的产地,甚至是谁人所织,他都能轻而易举道出。”

      钟凛盯向对面的男子,胸有成竹的挑起眉,把手里的玉牌坏心的晃了晃。

      “而秦老板,你呢?我当初看你把马车里的货物归置错了,忍不住就觉得奇怪,若真是秦家出身的少爷,就算是身体实在不适,也不可能糊涂到把蜀锦中的流霞锦误认成云锦,真是这样,秦家绸庄恐怕早就倒闭了罢?我倒想问你,手里根本没有那传家玉牌,还连自家的锦绣都分辨不清,秦老板,你究竟是谁?”

      听他一腔话说完,秦烈怔了半刻,眯了眯眼,并不气恼,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一向听闻钟少爷鲁莽跋扈,但也并不是毫无头脑。”他的唇角含笑。“若我说我就是不小心遗失了那玉牌,又偶然只是走了一眼,看错了那匹锦缎,这又有何不可呢?”

      “少给老子装蒜。”钟凛看他横竖不肯承认,忍不住开口斥道,恶狠狠盯了他一眼。“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除了在老子家里会了次面,咱们之前是不是还在城外树林见过一面?”

      看那秦烈只是望着他含笑不语,钟凛也懒得空口白牙和他争论,伸手把搭在肩上的上衣扯了下来,在皱成一团的袍子内袋里摸出了那块红鳞,拍在他面前的地上。

      “其他的,老子就不多问了,秦烈,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你他妈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看到那鳞在地上粼粼发着微光,秦烈挑起眉,把它拾了起来,捏在手中,望了一眼依然紧紧瞪着自己的钟凛,后者干笑了几声。

      “秦老板,秦兄?或者我不该再这么喊你了。如果我没猜错,恐怕那个带着玉牌,早在前些年就死了的那个大户少爷才是真正的秦家少爷,而你呢?你是谁?”

      “……没想到钟少爷看似粗糙率直,但却也有心细之处,甚至竟然还能去帮我寻回那块碧玉,这也真是让秦某感动。”

      秦烈站了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衣袍,负手倚上身后的墙壁,扬起唇角笑了,他漆黑的眼底闪着异样的光彩。

      “少扯那些客套的,说最重要的事。”钟凛差不多要失去了耐心,径自一拳头砸向身侧的墙壁,靠近他紧紧逼视着那双眸子。

      “整天都被你整得满头雾水,老子也真的烦了。你到底是谁?”

      “我么?真要问我是谁……我们两人现在所站之地,正是原属于我的地界。不过,我已经有好些时候没回来过了。”

      看他言行粗率,秦烈却也不动声色,只是平静的凝视着他的眸子,眼睛里骤然掠过一丝意味模糊的光亮,但转瞬即逝。

      “你的意思是……”钟凛看着他,这话倒是让他暂时忘了不耐,直接一头雾水了起来。他的意思是,这个鸟不生蛋,旱得冒烟的穷山村是他的故乡?听他口气,原来似乎还能在这块破地方做得了些主的,但这又不像……

      看钟凛满脸茫然,秦烈只是淡淡笑了笑,抬手指向那个安在祠中的神座。

      “钟少爷已经见过了那挂轴吧?这龙神祠供的原本是条赤龙,香火鼎盛,如今却萧瑟如斯。”他叹了口气,手指抚上身后墙壁上那些被火焰燎黑的砖缝。

      “这些泥雕木像,再受香火也是无用。”钟凛总觉得他还藏着后半句没说,又听他语气中颇有叹息之意,忍不住嗤之以鼻道。“这世间本就没有这些神怪之物,自然求不得雨,这祠堂也便萧瑟了,有何可叹的?”

      “钟少爷,你觉得这些神怪之物皆是世人所信的虚妄?”秦烈抬起眼,微微勾了唇角。“若我说,我真是亲眼见过那赤龙呢?”

      钟凛呆了半刻,撇了撇嘴。“那依你所言,你是真信这祠里有龙了?”

      “我不仅信,而且是笃信无疑。”秦烈倚着墙,笑意更盛。“我原本就住在渭水畔,在我住在这里的那几年,这祠堂香火极盛,此地也便从未旱过,这并不只是些世人的捕风捉影。”

      “若你一口咬定,我也就不跟你作口舌之争了。”钟凛同样靠上墙壁,大大咧咧揽了他肩膀。“那我问你,要是这龙让此地从未受旱,真的做尽善事,为何又会惹了雷劈,搞得好好一个祠堂烧得乌七八糟?由我看,兄弟,那龙就算真有,也估摸不是什么善类……”

      “这便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听到这话,秦烈唇角的笑意凝了凝,张口欲言,但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神色微变,缓缓站起身来。“……或许,上天自有裁断。”

      “——喂,你去哪?老子问的话,你还没说清楚呢。”

      看他起身要走,钟凛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硬是扯住了他。

      “钟少爷又何必如此挂心?”秦烈瞥了他一眼,有些生硬的抬手甩开他的手,突兀得几乎不像是他惯常的随意作风。“我确实掉落了那玉牌,但那个溺水的少爷却并不是我,钟少爷大可不必闲心狐疑我的身份。至于那红鳞……”

      视线带着冷意,他瞥了一眼那块依然躺在地上的红鳞,挑起眉。

      “这东西,恐怕是钟少爷不知从何处寻来作弄秦某的物什。若要问这是什么,想必钟少爷自己是更清楚罢。我先行一步,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钟凛本伸手想拦他,但看他脸色不善,想来还是忿忿作罢,只好独自倚回墙边,眼睁睁看着他离开。这揭底会揭得人不太开心,这是早已预料到的,但却没料到秦烈会发这么大火。

      他搞不懂为何秦烈说话说得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恼了起来,平素贤弟贤弟唤得不知多么亲密,现在却只冷脸敬称他一句少爷。

      是自己真逼人太甚了么?还是自己出言粗率,不小心说错了什么?

      他从地上捡起那红鳞,在手心里渐渐握紧。赤红的鳞片,在那乌云间翻腾的赤红,这祠里的赤龙挂轴……他总觉得这其中会有些什么联系。

      他抬眼看去,秦烈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祠外的一片树丛后,那红色蟒袍只一闪,就顷刻不见了踪影。

      一个古怪的念头突然从他的心里升起,他拧紧了眉头,把那鳞片塞进内袍的口袋里,盯着那人消失的方向,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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