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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小寒·长舌(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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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索松散缠绕在下巴与胸前那条长舌周围寸许的地方。像是把它托起来似的,随着房中几人的呼吸,青索带动长舌微微摇晃。
“会转嫁到您那里。”放缓语速低声重复了一遍,眼角的余光留意到有两人同时挺直脊背。
——越是危险的时刻越是不能有任何胆怯,畏惧与退缩这种没用的东西,作为禁军一员,我们不需要,也绝对不能有。
每有新丁入营,身为教头的林战都会这样告诫大家。与其他教头的散漫不同,林战确实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身体力行,虽然顾及进入禁军没过半年他就被调往别处,但这半年,林战对她影响很深。
林战咽了口唾液,艰难道:“我没关系,倒是这两位姑娘……”
探询的目光在顾四面上停留不过一瞬,乐乔回头继续凝视青索间蠢蠢欲动的长舌:“无碍。”
跪坐在林战身后的顾四着寻常的素色襦裙,即便如此,超出林战的镇定依然尽致。至于守在门口无趣得直打哈欠的云白,看来想让她有事都难。
“那请让我也留下。”
乐乔应允。
“仁公与令閫近些日子可曾去过京都?”捻弄青索的乐乔随口问道,然除开青索环绕下的冗物,她却仔细观察着林战的一举一动。
林战脸色苍白,眼角略有些抖动:“啊,上个月为亲家公庆生去过一趟。”
“唔。”
林战等了许久见无下文,如坐针毡般地向前探了探身,问道:“内子这病症与京都可有关系?”
“现在还不清楚。”郎中微微摇头,将视线移向床上的人,“要待会儿问过夫人大概才能知道。”
郎中扬起手肘,长舌未被撼动,而青索随之拉长。
白烟忽然从那时升起,从林家夫人的下巴出现,穿过上方的青索,径直向包裹的冗物而去。
偌大的房间里寂静无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随着白烟的聚拢,呼吸声变得绵长而拘谨。郎中无暇查看是否顾四因此生畏,低低道了声:“退开。”
“梆、梆、梆。”
三记脆响。
“呀!”来自顾及的一声惊呼。
是林战撞到顾四了么?
乐乔按捺心神,加紧了手下的力道。青索在拉扯间悠然上旋,先前松散的缠绕肉眼可见地紧凑起来,密不透风裹全长舌。
未曾念出口诀和咒语,郎中突然站起身,拿捏青索的手猛地高举,明明看起来分量很重的冗物仿佛轻若鸿羽,在郎中的牵引下随同青索轻飘飘落向地板。
郎中一手牵着青索,一手扶着林夫人久张而僵的下巴,道:“失礼了。”
倚靠床栏半坐的病人因乐乔施于下颌的力量整个向后仰去,无神的双目倏然圆睁,黑色瞳仁那瞬间锐若麦芒。
“呜!”
“嘘……”食指竖在唇侧示意夫人噤声,乐乔退后几步,审视地板上仍因包裹冗物而隆起的青索。“现在起,谁都不能出声。”
大概是郎中的语气过于严肃,顾及想也没想连忙用手捂紧嘴巴,眼睛直直盯着地板上已初具形态的青物。
不,不像是一般的虫子。
成人手臂那么长,拇指一般粗的东西……
“蛇”这个词刚刚在喉咙滚了两滚,但见那青物一跃而起,离弦之箭般地冲向束缚它的罪魁祸首。
乐乔动也未动,青索却像在半空中被竹竿拦腰截挡,无论是郎中手里的这段,还是冗物带动的那段,竟都绷得笔直。
房间里,只听见“咝咝”的声音。
在耳边,又像在远处。
青索末端本已被郎中打了结扣,这时却隐约可见一缕白烟直上藻井。
“咝咝”的声音应是同白烟一同出现,初时微不可寻,然一旦成势,足以让人无法忽略。白烟在藻井下聚集,渐渐形成如蛇般的蜿蜒烟气,然尾端也越来越细,约是到了尽头。
白烟末尾甫一脱离结扣,乐乔立刻收起松垮下来的青索,双目仍牢牢锁定白蛇的动向。
方才的袭击半途受阻,这次脱离了束缚,白蛇反而按兵不动,只在藻井下方缓缓盘旋,不时昂头吐信,倒像是在挑衅。
林战的镇定在这鬼魅般的白蛇与乐乔的对峙间消磨殆尽,数九寒冬的天气,汗水自鬓角沁沁而下:“这……这究竟是……”
郎中心道不好,白蛇的速度超乎她的预料,林战的“是”字尚未落地便已模糊成团,难以识别。
长舌。
从林家夫人那里取下的冗物竟在自己眼皮底下转嫁到林战口中。
“仁公。”
乐乔忍不住叹息。
“林教头。”
顾四眼睁睁看着长舌垂落在林战胸前,从无到有,浑然天成。
林战眼中满是惭色。
“再来一次吧,不过要换个房间。”既然林战执意留在这里,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乐乔面上看不出情绪,淡然道,“不能再出纰漏了。”
“对不起。”艰难撑起身坐起来的林夫人愧疚不已,“都怪我,对不起。”
乐乔向她摆了摆手,问林战道:“隔壁还有厢房吧?”
林战躬身请手。
“劳烦云白姑娘照看一下林夫人,四儿过来。”
乐乔抬脚要走,云白笑眯眯地拦在她身前,道:“这种小事乐仙儿可以交给我啊,不用客气。”
这狐狸眼角眉梢话里话外流露出连顾及都瞧得出看得明的轻蔑,只见郎中抿唇一笑:“有劳云白姑娘了。”
云白怔了怔,但话一出口哪能收回。
“仁公尽可放心,云白姑娘很是了不得。”
林战一面尽是疑惑,一面不得不跟着脸色突变的云白去厢房。
郎中的回应教顾及琢磨了好久,直到无意间看到一抹玄青尾随林战钻进厢房门缝时才恍然大悟。
抬头,乐乔唇角未及收回的轻淡笑意一览无遗。
“莫非是京都之行听到了不该说出的秘密?”
半躺在床上的林家夫人尽管还很虚弱,但精气神要比之前足了许多。思忖对方问答方面既无大碍,郎中今次开门见山。
“不该说出的秘密?”夫人眯起双眼仔细回想半天,摇头道,“应该没有吧。”
闻此话,郎中语气中多了几分笑意:“若言非须言,冗言蛇生长舌。”
“若言、非、须言,冗言蛇、生、长舌。”咀嚼了好几遍,顾及才将乐乔的话理解透彻并且流畅地复述出来,“所以那东西原来是叫冗言蛇么?”
“嗯。”
投给顾四一个赞许的眼神,乐乔习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时才去看林家夫人,像是才想起什么,长吸了口气:“哦!我想起来了!”
“那天亲家母神神秘秘跟我说……”
话语到此为止,乃是乐乔及时做出禁言的手势。
“嘘。”
好在关键时候被郎中阻止了,林夫人也是余悸未消地拍拍胸口,感激地向乐乔点头。不过后者的注意力显然不在她身上。
顾及随乐乔的目光寻去,只看到青索尾端在她袖口打了个漂亮的旋儿,立时消失不见。
旋即听到隔壁传来云白暴怒如雷的吼声:“乐少卿你不要太过分!”
“现下即以知晓病根,往后这段时间只要多多注意应无大碍。若感不适,可按这方子配药煎服三天即可。”
比平常更温和周全的叮咛,又写下详尽端正的药方,期间步步紧随郎中的云白浑身上下充斥着几近实质的怒火,令所有人退避三舍,唯有乐乔不为所动。
“那么,告辞了。”
婉拒了林战留宿一宿的好意,大方得体地向二人告别之后,乐乔携顾及在夜色朦胧中登上来时的马车。
“乐仙儿!”
“乐少卿!”
“乐乔!”
马车兀自向前行驶,留下云白徒劳的呼喊。
“你要我怎么回去啊……”
略感愧疚的顾四掀开窗帘探头看了看,云白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和声音一同融入茫茫夜色。
“丢下她真的没关系吗?”
乐乔轻轻打了个哈欠,枕着顾及的腿安安稳稳地躺倒在软榻上:“可别小瞧狐仙那种东西,说不定等下她就出现了。”
“几个时辰前还是四足动物,现在干脆变成东西了。”
冷冰冰听不出情绪可比大喊大叫更吓人,顾及就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还真、真出现了。”
“顾四啊,你说这世上的活物除了小偷还有什么能做得到神出鬼没?”
乐乔抛来这么一问教顾及犯了糊涂,脱口答道:“妖怪?”
郎中抬手点她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笨啊。当然是没拴好的千年老狐狸。”
便是在夜晚,顾及也清楚地看到云白头上生出一股白烟。
“我没工夫听你插科打诨,快把那东西交出来。”
“果然。”乐乔索性闭上眼睛,双手环抱在胸前,“人家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是不安好心,原来老狐狸跟人套近乎也没安什么好心嗄。”
“交还是不交,我只等你一句话。”
察觉到顾及的气息突然凝滞,郎中只好从袖中掏出一只油纸包。
“既然你这么想要,给你便是。”
松开钳制顾及脖颈的手,云白龇牙冷笑:“不客气。”
云白甫一离去,顾及慌忙解释道:“她只是吓唬你,她没用力气。”
“我知道。”
“知道你还给她啊。”
“给她一半无妨。”
乐乔支肘抬起上身,轻柔地摩挲着顾及颈部。明珠的辉光下,可以看清顾四颈间两侧并无淤痕。
“她该庆幸自己没下狠手。”躺回软榻,乐乔懒懒闭眼,“那位怕是活不过正月了。”
“诶?”
“林家夫人的冗言蛇只是这句话而已。”
——那天亲家母神神秘秘跟我说……
——那位怕是活不过正月了。
——她还说,可别告诉别人啊。要让别人听到了可是要杀头的。
林家夫妇伉俪情深,林夫人一时没忍住和丈夫说了这件事,故而才长出了名为“冗言蛇”的长舌。当时之所以让林战回避,不仅仅因为他是冗言的接收人,还有一点乐乔没说出来,在场所有人,也只有林战才是与妖物本无干系的外人。
若言非须言,冗言蛇生长舌。
警告过不能随意出声,林战却沉不住气。
长舌,即是他夫妻二人的命定之劫。
“顾四,以后如果有谁要告诉你不能外传的秘密,在对方说之前就要拒绝他哦。”
“嗯。”
眼看乐乔昏昏沉沉似要入睡,顾及忙问道:“那个,纸鸢是怎么回事?”
“什么?”
“给流苏的回信啊,纸鸢为什么会飞?我明明不会法术的。”
“心诚则灵。”
“一定是你动手脚了对不对?”
“没有。”
“不信。”
“我要动手脚也不会在那上面动的。”
“真的没有?”
“四儿难道不信我?”
“也不是不信……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