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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大寒·望江南(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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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始乳,鸷鸟厉疾,水泽腹坚履冰行。
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节。
“呼……真冷啊。”
“三九四九冰上走。”
都说深巷沉酒香,郎中里街头却有一家冬日里也敞着门做生意的酒坊。因为离王府近,往来方便,顾望风平常没事最喜欢在酒坊小酌两杯。特别是在今日这样的冷天里,一杯陈酿下肚,不出半盏茶光景,四肢都流淌着暖洋洋的惬意。
和伙计打过招呼后,顾望风拎着二两小菜寻了个背风的位置。
“顾大哥你可算来了。”
顾望风刚把下酒菜倒进盘子里,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叫自己。
前后脚进门的两名妇人顾望风都认识,一个是年前嫁去城南良善人家的王府下女淑英,另个则是家住郎中里西街的杨三嫂。
“淑英妹子。”顾望风不无惊喜地迎上去,“终于想起来回来看看啦?还以为一嫁出去你就把顾大哥丢脑后了。”
“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咱家顾大哥啊,咱家当家不还是顾大哥介绍的嘛。”淑英拉着杨三嫂坐下,将带来的食盒推到顾望风面前,“这是咱家三嫂做的莼羹,顾大哥快来尝尝。”
“哟,冬天还能吃着莼菜羹,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四九隆冬天,食盒里的汤羹竟冒着腾腾热气,香味儿扑鼻而来。管不得烫嘴,顾望风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莼菜爽嫩的口感和汤羹的香气在口中久久盘旋,顾望风忍不住感慨:“要是天天都能吃到这么好吃的莼菜羹,让我下辈子当牛做马都愿意啊。”
淑英拍拍杨家三嫂的手背,二人相视一笑。
趁着热劲儿一口气喝光整罐汤羹,顾望风这才满足地端起酒杯:“好了淑英妹子,跟顾大哥你还客气啥,有什么事快说吧。”
淑英不好意思地搔搔头,眯眼笑了:“啥事儿都瞒不了顾大哥,不过不是我哦,是三嫂。”
“三嫂?”
杨家三嫂生性拘谨,见了生人总是脸红口吃。顾望风在郎中里两年,平日里虽说会在街上遇到,但至今也没能和她搭上句话。怪不得古灵精怪的淑英会带着三嫂过来找自己,原来目的在这里啊。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想着邻里街坊应无大事,顾望风拍着胸脯道:“三嫂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那个……”三嫂怯生生地抬头,“是我家三郎。”
“当啷!”
酒盅应声落下,犹带余温的酒水洒了一桌。
一下午尽听顾望风唉声叹气,顾云再好的耐性也给消磨光了。
“望风。”
顾望风毕恭毕敬地弯腰,做出听候差遣的姿态:“少爷。”
“顾望风。”
顾望风再弯腰:“三少爷。”
把幺儿丹青换到另一边怀抱,顾云斜睨印象里直爽的北方汉子:“遮遮掩掩可不是你的性子啊望风。”
顾望风一张黝黑的面庞臊得通红:“少爷真的要知道?”
“且慢。”顾云突感不妙,连忙摆手:“上次你答应别人的事情没做好就是这副模样,这次肯定也差不多,别想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顾望风拉下嘴角,一双浓眉从倒八形状折成正八:“少爷……”
拗不过顾望风再三恳求,顾云终究是不情不愿地松了口风:“说说看。”
顾望风总算松了口气,面色也缓和下来:“其实不是什么大事,西街杨家少爷应该知道的,那家男人在奉门寨当管营。”
等到顾望风提起此次事件的主人翁,顾云险些跳将起来:“奉门寨杨官营!”
“少爷果然知道啊哈哈。”
“别跟我装傻充愣,你小子既然明知王府不可轻易牵扯地方事宜,为何还要应允下来?”
“都怪望风一时嘴馋……”
顾望风“嘿嘿”傻笑,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顾云一时也没了脾气:“然后呢?”
杨三郎在城外西郊奉门寨当差,三嫂一人守家带孩子,偶尔家中有什么粗活重活会请邻里街坊的壮丁帮忙,再不然花钱雇个伙计。顾望风听淑英说是三嫂有事相求,想当然以为是给三嫂做苦力。故而当三嫂口中说出事情关乎杨管营,他也愣了。
且不说现今的定西王仅仅空有其名而无实权,便是顾思远当年手握军权时,顾家也向来不喜与牢城之类的地方有任何联系。
奉门寨正是平江城这一带的牢营。
顾望风犯了难,但海口夸下,唯有硬着头皮听三嫂讲下去。
好在杨三嫂的请求没有很强人所难,甚至简单地让顾望风都暗暗自嘲大惊小怪。
“虽然确实牵扯到地方衙门,但是三嫂子就是想让杨管营回家过个年罢了。”
“我想此事不难,少爷您说呢?”
“不难?不难你在这儿拧个什么劲儿。”顾云嗤笑,“我猜你去奉门寨走一趟就知道难了吧?”
“是。”
和三嫂一同去了奉门寨,顾望风怎么也没想到凭自己王府兵长的身份竟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奉门寨并不是不允许差役回家探亲,而是从六天前起便张贴了出入禁令。上至团练下至差拨,只要是六天前处于奉门寨的所有人,一直呆到今天都没有离开过。而那些新近抓捕的犯人则被关进衙门紧急收拾出来的牢房里——虽然不合律条,不过天高皇帝远,地方上有足够自由活动的权力。
“呵!”
若说是起了兴致倒不至于,然顾云不再像刚才那样责备顾望风胡来,问道:“你说你亮明了身份他们也没让你进去?”
“是。”顾望风拧紧两条浓眉,“三嫂听说是上头的命令,也只好放弃。但望风认为奉门寨肯定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少爷您觉得呢?”
“大事。”顾云怀里的小丹青奶声奶气地念念有词,“大大,大事。”
顾云拍了拍顾望风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是答应的事没做到心里有愧才以此为借口查下去的吧。”
“少爷明察秋毫,望风不敢隐瞒。”
“果然如此。”顾云并没有半分调侃,反而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备车。”
“啊?”
“去找乐仙儿。”
顾望风是个武夫,但心眼儿比一般武夫要活络得多,三少爷之所以出言相助,无非是要借此机会去探望四少奶奶罢了。
“少爷我们先去药铺还是直接去道前街?”
“天色尚早,先去药铺。”
“好咧。”
时候正好,顾望风在江安堂门前停车时,郎中乐乔前脚刚刚踏过门槛。
“乐仙儿要回去吗?”顾云从车厢里探头出来,“刚好送你一程。”
“不用。”
一口回绝邀请,乐乔像压根没看到王府马车似的,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地从车前经过。
顾云吩咐顾望风先行去道前街,自个儿紧赶慢赶追上了乐乔。
想来有些话毕竟不好让外人听到才有意遣开自己吧,顾望风稍做了番揣测。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顾望风决定调头绕开他俩。
转眼四少爷已经走了两年多,曾和少爷缔结婚约的乐乔乐郎中也一度销声匿迹,再次回到平江依旧孑然一身。从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她依然深深惦念着四少爷。
是个重情的人儿呢。
但是能让城中几多百姓口口称道的乐仙儿挂念至今的四少爷……到底是怎样的人?
顾望风仔细回想过后才发现他对四少爷的印象稀薄,甚至根本不记得四少爷是什么模样。
之前只听说四少爷顾及是京都声名赫赫的少年骑都尉,但阴差阳错,直到顾家迁居平江的路上他才第一次见到这位少年都尉爷的真面目。
不愧是京都姑娘倾羡的人物,样貌比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小姐们的形容还要出色。但同时也是一个少言寡语,孤僻冷漠的人。总是独自跟在车队后面,若无要事,两三天怕是都不会吐出一个字。
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大少爷,当时给顾望风的感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及至此地不过半月光景,四少爷就因膏肓重病搬去了乐郎中家。
“后来呢?”顾望风自言自语,“奇了怪了,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唏嘘间,顾望风已然先那二人赶到织里桥南街与道前街交叉口的乐府了。
隐约记得这乐府除开乐仙儿亦住有他人。顾望风久等那二人不见,于是叩响了乐府院门。
应门而出的是名漂亮的年轻女子,打眼瞧上去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
似乎没想到是生人拜访,女子流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是?”
柔和的嗓音十分悦耳,同时也很陌生,顾望风能够确定之前并未听到过。所以眼熟只是认错人了吧。
这样想着,顾望风答道:“冒昧打扰,在下顾望风。”
“顾望风。”女子愣了愣,“王府来的?”
“正是。”想来王府和乐郎中的来往算得上密切,顾望风对她知晓自己来历这件事并不意外,“乐仙儿和少爷在路上,应该随后就到,这天太冷了,在下可不可以……”
见那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是直爽的北方汉子也要因此难为情。顾望风搓搓双手,憨笑道:“是在下唐突了。实在抱歉。”
说着,顾望风躬身作礼,打算退回车上。
“天这么冷,还是进来等吧。”
顾望风如蒙大赦,忙跟在女子身后进了院子。
清理过积雪的院里三三两两散布着冬季生的花草,东南一隅开得正艳的红梅更是惹眼非常。
北隅同红梅遥遥相对的是一丛鲜脆欲滴的绿竹。
是楠竹吧。顾望风搜肠刮肚总算想起来竹子的名称。
可惜顾望风不是会吟诗作赋的文人,稍稍打量过周遭环境便将目光移回前头走的女子身上。
明明是柔弱单薄的女儿家,因何步伐如此沉稳。
从背后看,真像训练有序的军士。
“是乐仙儿回来了吗四姐姐?”楼上传来另一把纤细的少女声音。
随后红色的身影以超出顾望风理解的速度出现在木桥彼端。
乐府里原来住了很多人啊,顾望风心道。但看少女容貌姣好,表情却给他一种张扬跋扈的感觉。
果然在看清楚跟在后边的顾望风是个生人后,红衣少女冷冷道:“这家伙是谁?”
“他是来报信的,乐乔过会才回来。”
红衣少女不满地撇嘴:“说好今天早点回来吃古董羹,乐仙儿又骗人。”
“你和流苏姑娘先吃嘛,我留在楼下等她就好。”
“那多没意思。”说是这样说,少女跺跺脚眉眼一弯道,“也不知道要等多久,肚子好饿,四姐姐你慢慢等吧,我先上去了……”
一溜烟儿消失不见的红色身影令顾望风久久没回过神。
乐仙儿身旁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呵。
红衣少女这番掺和让顾望风又嘀咕起来。还是觉得这个“四姐姐”很眼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
但自打进了院子,被红衣少女称为“四姐姐”的女子再也没正脸面对过顾望风一次。
与女子面对面坐在火炉前,望着噼啪燃烧的炭火,顾望风耐不住沉默问道:“我能称你为四姑娘吗?”
“不可以。”
“那……”
“顾四。”女子终于抬头对上顾望风的审视,“叫我顾四就好。”
“这么巧,姑娘也姓顾啊……”
这么巧,也是排行老四。
顾四。
顾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