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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大雪·比丘尼见欢喜鬼(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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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声涌入妖笼。
平日里安静的院子像是一时间无法适应这吵闹,蛰伏的花草纷纷抬起头来。
最先是萎靡在冬笋后院墙角落的君影草,眨眼间竖立起及膝的分株,无风自动地摇摆了几下,又慢慢倒向冬笋。
之后有桥下靠近池沿的大丛石菖蒲,细长灰黄的草叶像从梦中惊醒似的,猛地打了个激灵,连带池水都掀起涟漪。
翻白委陵、虎杖、金猫儿、八手……
一个个都耐不住忽然欢腾起的冬日夜晚似的,抖擞了精神又齐刷刷地东摇西摆,状似交头接耳。
“四姑娘单独出去一趟就闹了这么大动静。”
“郎中应该跟上的。”
“俺看怪不得四姑娘,都是小尼姑招惹的麻烦。”
“把小尼姑吃掉。”
“吃掉!”
“吓!别胡闹。莫惊醒那小祖宗。”
……
背对着院子的二位比丘尼并没有注意到后方骤起的异常。本该保持平常心的佛门弟子皱着眉头专注思索着顾及所说的欢喜鬼。
顾及倒是把妖怪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痒难耐地摸出了一直带在身上的辟目。
乐乔借着奉茶的机会上前一步,挡住了顾及,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桥头。
妖怪们窃窃私语的声音登时消失了。仰头的花草也再度靡伏下去。
唯有那连成片的鸡鸣仍是不绝于耳且愈演愈烈。
“这样看来,我们是真的遇上……鬼了?”脱智手捧着茶盅,犹见指关节泛着苍白。
年轻的清觉倒是比脱智镇定,小小地啜饮了口清茶,便把瓷盅放在石桌上,向乐乔道了声“善哉”。
脱智见乐乔安神在在,半晌不提欢喜鬼之事,犹豫了片刻,问道:“不知少卿对那欢喜鬼有何高见?”
顾及同样疑惑,不由也把期盼的目光投向郎中。
“我知诃梨帝佛母亦称欢喜母,但要说起这欢喜鬼一时间并未头绪。”乐乔答,转口道,“眼下天色已晚,二位师父何不在寒舍先行歇息,说不定明日谜案自见分晓。”
安顿好二位比丘尼,顾及却磨磨蹭蹭地不肯入房就寝。
“明明是人家的事你还把她们支开。”顾及佯装嗔怪,眉梢却是喜气洋洋,“其实你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对郎中的信任顾四超乎任何人,而乐乔也从未令她失望过。
静寂的石桌上忽然响起“哒哒”的脆响,好像有谁正拿着棋子敲打桌面。
顾及定睛看去,原是落在将位的“裨”子不知何故哆嗦个不停,“哒哒哒”的声响便是由此传出。
“咦?”
顾及刚要凑近去看,灵光一现想起了怀中的辟目。
“终于到了用武之地,辟目辟目你可要争气啊。”顾及郑重地拿出铜镜辟目,语重心长地嘱咐道。
月光正好,照得见郎中唇畔的细微笑意,也照得出辟目中那恼羞成怒的小人。
“哪个混蛋把俺关起来的!”
顾及戳了戳棋子,铜镜里的小人竟随之左右摇晃起来,像极地震时的地动山摇。顾及心思敏捷,一下子便想到这小人应是比丘尼口中的欢喜鬼。念及小鬼并没有伤害他人的举动,顾及便不再作弄它。
“乐乔你要我带棋子过去就是为了锁这家伙么?”
“是啊。”郎中摸了摸顾四的脑袋,“要不是四儿,我可能没办法这么快引它上钩呢。”
得到嘉许的顾及不好意思地收起辟目,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有鬼怪这么笨,一颗棋子就把它关起来了。”
听到这话,棋盘上的棋子跳的更厉害了,嗡嗡的声音从棋子里传出来,若有旁人在,定以为这看似普通的桃木棋子成精了。
“我才不笨咧!都是你这妖女施的妖法!快放我出去!”
乐乔可听不得有谁说道顾及,敲了敲棋子道:“你若答应我不造口舌业,我便放你出来。”
棋子老实了,但好半天没有答复。
乐乔并不着急,只是公鸡啼鸣声一浪高过一浪,好似全城的大公鸡都跑到织里桥南街和道前街上来了。
这时顾及才后知后觉地问道:“真奇怪,为什么今夜公鸡总叫个不停?”
本是随口一问,岂料棋子跳将半尺有余:“公鸡叫啦?哎哟哟!我不出去了!我要睡这一寸三厘儿地,打死我也不出去了!”
乐乔哭笑不得地望了眼顾及,后者自知失言,讪讪地捂住了嘴巴。
说来此鬼名为欢喜,其实喜怒无常。前一刻心急火燎,这会儿仿佛拿了人把柄,有恃无恐。
“地藏菩萨怪罪下来,我欢喜可要狠狠告你们一状。嘿嘿……”
听欢喜鬼提及地藏菩萨,顾及立刻傻眼,莫不是她心急口快真的惹上了什么不可招惹的大人物,顿时冷汗沁沁而下。
“四儿莫慌,休听他妄言。”乐乔一边捋起袖子一边柔声安慰道,“即是如此,我们也不用跟这厮客气了。”
往常冷静的顾及碰上神神鬼鬼总显得方寸大乱,让乐乔笑也不是,责怪也不是。但见顾四情绪难安,郎中总会把安抚她当做首要之选。
世间奇闻异事多了,顾四此等寻常凡人哪能轻易做到视若无物。
日子还长的很咧。
郎中倒掉之前清觉未饮完的茶水,自行到卧霆池旁掬起一捧水倾入茶盅,而后举起茶盅慢慢地将之倾斜。
“卧霆池里住了哪路神仙,你在此多年不会不知道吧?”乐乔语带笑意道,“要不要尝尝卧霆池水的味道?”
棋子按兵不动,乐乔便拈了水珠在指上,向着顾及道:“四儿何不把辟目拿出来看场好戏。”
郎中这番举动让顾及转忧为喜,连忙把铜镜放在合适的地方。
镜子里,小鬼抓耳挠腮,一会儿走到这边,一会儿又跳到另一边。
顾及这厢准备妥当,乐乔弹指将水滴迸向棋子。
起先并无异常。
然不过转眼铜镜里忽然映出璀璨水光。
“哎?”
目不转睛的顾及是看得清清楚楚,乐乔不过是洒了一滴水,铜镜辟目映照的棋子内部竟下起瓢泼大雨。
欢喜小鬼逞强不愿认输,饶是大雨倾盆,它也只是东逃西窜尽量躲避雨水。看起来小小的一方天地容得了这小鬼上蹿下跳,也算是桩奇事。
“公鸡何时报晓本该是你来敦促,好好的不去做你分内之事,在我这儿端什么架子?”
难得见郎中伶牙俐齿问责谁,顾及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俺哪知道好端端在房檐下睡觉也能被劳什子东西关起来,快把俺放了吧,不然夜哭郎闹起来俺可招架不住。”雨势虽然比之前小了些,但欢喜鬼生怕乐乔再降水惩治它,终于忍不住求饶,“俺错了,俺刚才没认出是知事大人。俺要是知道冒犯了知事大人,俺……”
变脸比翻书都快,顾及暗嘲。不过看那小鬼可怜兮兮的样子,顾及又不禁心软,拽拽乐乔的袖子,替她放下茶盅。
乐乔摆摆手,又像是打了一个什么手势,再度撩高衣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裨”子边缘。
“顾四,看好喽。”
这般轻快愉悦的语调让顾及会心一笑,同时也睁大了双眼。
只看棋子离开棋盘的一瞬间,缕缕轻烟自纵横十一路格溢出,不多时便在棋盘上方聚成半人高的雾团。
乐乔拉着顾及后退几步,定睛望着雾气渐渐变成人型。
身着铠甲的黑脸膛小鬼原是浓眉大眼口若血盆的凶汉子。不仅与比丘尼所述相差甚远,更与顾及先前见到的女性模样毫无二致。
辟目里拇指大的欢喜鬼小巧玲珑,甚是可喜,没想到一出来居然变成这副模样。不仅顾及吃了一惊,连郎中面上都浮出不解。
“这是我见到的欢喜鬼么?”顾及好生疑惑。
“当然不是。”汉子猛地摇头,湿漉漉的发上溅出大颗水珠,面带不快道,“没想到俺今天竟栽到知事大人手里,真是冤枉。”
乐乔将棋子收入棋盒,嫣然笑道:“久闻游光小仙之名,今日终得一见,先前有失礼之处还望小仙见谅。”
乐乔的好言好语让汉子好歹消了火,他“哼”了一声在石桌上盘腿坐下。这时再借着月光看他那张粗狂面容,原先的狰狞消失殆尽,倒像是田野乡间淳朴的农家人。
“好汉子能屈能伸,敢问知事大人俺犯了什么事儿竟让你大费周折。”
“小仙不记得前日在柳条巷遇见的两位比丘尼师父了么?”
汉子抓了抓飞入鬓角的长眉,思索片刻后道:“俺从来不在夜间闲逛,因为俺知道万一碰上哪家夜哭郎麻烦就大了。”
“后生设下象戏为的是查清楚究竟何方神圣冒犯佛门子弟,若此事与小仙无关,小仙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奇了怪了。”汉子抓挠浓密杂乱的须发,眼珠左转右转,盯着月光投下的影子愣了神。
半晌不见汉子有所动静,顾及忍不住去咬郎中耳朵:“这又是哪路神仙?难道是我们哪里弄错了?”
“这位是夜游神游光,你看他说话颠三倒四,定脱不了干系。”
乐乔抱手斜睨游光,顾及总觉得她手里拿捏了什么东西,频频向其投去打量的眼神。
专心留意乐乔小动作的顾及并没有看到郎中口中的夜游神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弄似的,硕大的头颅僵硬地转向后方。
原来在汉子的脑袋后边,还长着一颗小脑袋。
“嗬!”
惊雷般的怒喝惊醒了顾及,也让乐乔面上露出释然的微笑。
“去叫二位师父下来。”
乐乔拍了拍顾及。
“哦,好。”
顾及得令必在第一时间完成任务,也就是走到门口时她才恍然反应过来,咽下了将要脱口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