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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大雪·比丘尼见欢喜鬼(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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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杭州竹林寺的比丘尼登门造访,实属意料之外。
彼时正值黄昏。
前日所落下的积雪已融化殆尽,院中多见枯草凋英靡伏,一眼看上去不免生出悲秋思绪。然细顾之下方能注意到墙角处一颗灰扑扑的竹笋冒出了点点绿芽。
与入冬时稍有差别,近几日天气转暖,饭后竟有春日般的微醺。
“看样子,今年总算遇上个暖冬。”望着廊庑另一端和初一下棋的顾及,流苏若有所思道,“莫不是拨开云雾见月明了?”
顾及去京那日风云突变,其后两年京都与平江皆连番遭遇多年未见的寒冬。寻常人只道是天公变脸,流苏却认为此事与顾四不无关系。
“手足相残本就有违天道,姐姐莫多虑。”郎中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目光转向顾及时,又变得温柔而专注,“她也就只是她啊,顾四而已。”
像是为了回应乐乔,顾四从对弈中醒过神,半是茫然半是寻觅似的对上了郎中的目光,见她在,会心一笑又低头厮杀去了。
“该我了该我了。”
“你刚刚明明动过。”
“你都没有看怎么知道?”
“……”
初一胡搅蛮缠的功夫相当了得,不消几番往来顾及便败下阵,摆摆手道:“你走吧。”
“哈!将军!”
“好像是我赢了。”
顾及执起一子刚要落下,初一急忙拦下她,连连悔了几步棋才胸有成竹地说:“来!”
看了看棋盘上的局势,顾及满是无奈。
流苏看得忍俊不禁,乐乔无法,开口道:“四儿,有客人来了。”
“不和你玩了。”顾及推盘,忙不迭地去开门。
门外和街道上都无人影,莫非客人并非寻常凡人?顾及思忖。
一转眼,余光忽然瞥见那边织里桥上出现了两道青色人影,仔细一瞧,原是两名身着僧衣的青年比丘尼。
来者自称是杭州竹林寺女科的比丘尼,较为丰腴和年长的法号脱智,而另一位清觉年方双十,颇有弱风扶柳之姿。
“施主可是此地知事乐少卿?”脱智径自询问立于众人后侧的乐乔,得郎中回应后她向乐乔合十作揖,又道,“贫尼今日实有有烦心之事无可排解,得普明禅院大师指点前来拜会,冒昧打扰,望少卿见谅。”
顾及不禁感慨比丘尼有好眼力,然听她提起普明禅院,下意识地望向流苏。
“无妨。”乐乔回礼,请手引她二位落座,“师父既远道而来便是客人,如有困顿尽可直言。”
许是得禅院大师提会,两位比丘尼毫不避讳在场的其他三人,脱智张口便道:“贫尼与清觉得住持点拨于上月初时云游四方,但入平江城后总觉夜路不宁……”
乐乔正待后文,却见脱智再次行了合十礼,念了几遍“阿弥陀佛”后才道:“实不相瞒,我们遇上鬼了。”
脱智说是前夜的事。
自竹林寺下山至平江,途中云游化斋半月并未遇上怪事。然而那晚宵禁前踏入平江城门,脱智却总觉得身后有人尾随。
但受过具足戒的僧侣应是秉持佛念,无畏无惧。虽觉怪异,二位比丘尼仍若无其事地在街道上寻找可以投宿一宿的人家。
俗世中人有误解,多认为受了具足戒的比丘众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但事实上,广大比丘众拥有比平常人更细腻敏感的内心,在经过对内心七情六欲不断的感悟和洗涤之后,以智上求无上菩提,以悲下化众生。
将这种被窥视的不安化为对心性的历练,脱智与清觉这二位竹林寺比丘尼边走边默念佛号,不知不觉间来到一条小巷。
夜已深,然而有白雪映衬,巷子里并不显得昏暗。
最先是脱智看到了那名迎面而来的中年男子,体形颀长,着装整齐且颜色艳丽,单从外表看像是出自大户人家。
脱智微微低头,视线避开了男子。
“师姐你看。”又几步之后,一旁的清觉忽然用手肘抵了抵脱智。
不知是不是看到对面有人过来,男人手舞足蹈地唱起歌来。倒也不是下流的污言秽词,反而像异域歌谣,细听之下脱智认为是梵语。男子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大笑,举止若金榜题名的状元郎。
总之是若疯若癫。
脱智低声道:“这施主,怕是疯魔了。”
清觉摇头:“夜半行路发此魔怔,应该是醉酒归家吧。”
脱智不置一词。
近身了才发现男子身上并没有酒味儿,清觉的推测是错的。
清觉不由有些好奇,稍慢了几步,越过脱智的肩头暗自打量那名男子,见他双目清明,不像是疯癫之人。
容四人并行的小巷并不宽敞,及至比丘尼跟前,男子主动让出路来让她二人通行。
脱智微微低头,向男子道了声“阿弥陀佛”。佛号尚未落地,紧随一声惊呼。
地上分明有少许积雪,但男子行过的路面上全无痕迹。
脱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他足部——并非是脱智错觉,这男子的脚底离地寸许,怨不得地面整洁如初。
听到比丘尼的呼喊,男子嘻嘻笑道:“吾乃奉持欢喜鬼,莫慌莫慌。”
说话的语调和神态虽然看起来是嬉耍闹人,但确实没有害人的举动,脱智和清觉只好施礼,紧忙前行。
只听身后哈哈大笑了三番,脱智壮起胆子再回头看时,巷中已无那欢喜鬼踪影。
“还认得去那巷子的路么?”在比丘尼的注目下,乐乔不紧不慢地问道。
脱智看看清觉,后者点头道:“认得。”
“顾四,你陪二位师父再走一趟可以么?”
“嗯。”顾及毫不迟疑地答应了,“现在就去?”
“不急。”乐乔拿来棋盒,取出“将”递与顾及手中,“带好这个,要是听到二更梆子响,就把它丢在地上。”
顾及当是乖顺,拿到手里也不问什么。初一却着急了:“丢掉将棋还怎么玩儿?”
“肯定能找得回来,别担心。”
初一气鼓鼓地盯着顾及,眼睛滴溜溜地转,想把棋子抢回来。顾及逗趣地把棋子掷高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入手中,不给初一争抢的机会。
“反正你下棋只会耍赖皮,丢了更好,以后就不跟你玩了。”
“你不跟我玩,那我还有裴仿咧。”初一恶狠狠地说,“反正要是棋子找不回来,我就把你的笛子剁烂再做一副棋。”
顾及心知初一的骄纵脾气乃是说得出做得到,担心尺八真的被她毁掉,只好向乐乔确认:“能找到的吧?”
乐乔笑而不答。
顾及有几分忐忑地将‘弥光’抱入怀中,安抚初一:“丢了再请人做一只不就好了。”
“不管,我就要这个!”
顾及撇撇嘴角,决定不理这个胡搅蛮缠的小辣椒,转而问郎中道:“什么时候去?”
乐乔望了望天色,将剩余的棋子在棋盘上摆好,这才道:“去吧。”
“要不……让初一也去?”
流苏念着初一是没得玩才发脾气,于是想要顾及带她一同前去。乐乔摆手道:“初一得留下来陪我下一盘棋。”
初一看了看流苏,警惕地巡视着前方的棋盘,斩钉截铁道:“让我三步。”
“让你五步。”
“好!”
于是顾及陪同两位比丘尼去往前夜遇鬼的地方,乐郎则留在院中与顽劣少女初一下象棋。
“你当真放心四姑娘独自外出?”
初一显然是把郎中当成很厉害的对手,对方刚走了第一步,她便抓耳挠腮,手指在棋盘上划来划去,却不敢轻易挪动棋子。
见状,乐乔轻松自在地与流苏话起顾及来。
“这城中认识四少爷的人或许不在少数,认识顾四的人可不多。”乐乔啜了口微凉的清茶,接着道,“再说也不能让她整天呆在这院子里,偶尔还是要出去转转啊。”
流苏不再说话,转而到初一身旁观二人下棋。
初一棋艺不佳且欠缺棋品,与顾及对弈时总要叫后者埋怨几个回合,郎中不然。初一要悔棋由她悔,拿不定主意问流苏的时候乐乔也由着她的意思。
一局棋兜兜转转竟然下到了二更过半。
初一的“裨”子落入乐乔这方空缺的将位,兴高采烈地喊了一声:“赢了!”然后在乐乔没来得及说话前抓着流苏上楼睡觉去了。
飞将本可行八方,怎奈裨将过河逞威风。
输棋的乐乔不紧不慢地将棋子一个个收入盒中,最后,棋盘上只留下占据了“将”位的“裨”子。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顾及与二位比丘尼先后进入妖笼。
与此同时,门前的街道上忽然响起公鸡打鸣的啼声。
邻里家有公鸡的同样不甘示弱地引吭高歌。
一传十,十传百。
一时间,平江城被鸡鸣笼罩。
“真的有鬼啊。”在阵阵不绝于耳的鸡啼中顾及迫不及待地汇报此行成果,“虽然也自称是奉持欢喜鬼,但我看到的和二位师父的不一样。”
“出现在深巷里的欢喜鬼,看起来和乐乔你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