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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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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当一切都结束,眼前晃动的白光消失,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因年久失修而剥落掉下的细小木屑。我没有感觉到满足,除了失落和极端的疲倦。我那位室友横在我的胸口,他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说话的语调带着点儿戏谑。
“哦,我记得你是比我小很多的,医生。但是你这样子,我会以为你已经七老八十,你是,呃,不行了吗?”
我不打算和他吵架,只是环住他的腰部,手指顺着他的尾椎一直抚摸到他的后颈,并且为他的腰封还在原来的位置感到高兴。
“我很抱歉,”我那位室友埋在我的颈窝,小声说,“我很抱歉我没能让你尽兴。”
他说出了事实,我喜欢暴风骤雨式地打开他的身体,享受他在我身下求饶。但我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摇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他抬起眼睛看着我,我并不像他那样懂得读心术,但我却能清楚地明白他此时此刻的思想,就好像它们被如实写在一块空白的羊皮纸上。他这种低等生物的脑回路简单得要命,一,我有差不多三周没碰过他了,二,我在那方面的需求一向很旺盛,三,所以他设法引诱我,想让我满足,四,他没能很好地满足我,这让他既愧疚,又不安,认为我会嫌弃他。但他根本不知道的是,我想的跟他想的根本就是两码事。我一直在想早上的马票,我真希望我能赢上一把;我们现在很缺钱;奥克肖特爵士和我都认为他迟迟无法恢复健康,是因为他多次受伤,而他已经不年轻了;我真想带他去乡下彻底休养一段时间;我那位室友宁愿死都不会舍得将我们仅有的那点财产花在他自己身上;如果我要带他去休养,我得自己设法挣点钱。一想到这里,我搬开他缠在我身上的大腿和手臂,撑着身体坐起来。他瞪着眼睛看着我推开他,重新坐回到书桌边。
我写到哪里来了呢?对了,我以实际行动警告我那位室友,“人要离开父母,与配偶连合,二人成为一体”,直到我满足地释放在他的身体里。我吻了他的额头,温柔地抱住他,想和他一起在地板上躺一会儿。但他居然挣开我的怀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找他的衣服。我把我的干净衣服扔给他,我不喜欢他总是穿得邋里邋遢的样子。他瞅了我一眼,还是机械地把我的衣物穿上了。我和他说话,问候他耳后和背部的伤口的来历。他充耳不闻,留给我的背影既沉默又倔强。我不得不认为我和他的关系可能变得更糟了。他快步离开我的房间,回到楼下。我从楼上的洞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他似乎还没有从我带给他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他坐立难安,十分不适。最后他靠着壁炉,固执地拉起他的小提琴。顺带一提,他趁着把我送到迈克罗夫特家,从我的房间偷回了他的琴弓。他的提琴技艺不能说特别差,但是他总是拉一些音调古怪、没有章法的曲子。我坐在地板上,听着他那断断续续的尖锐琴声穿过天花板,直直渗透到我的房间里。我不知道我到底哪里让他不满意,在我过去的人生当中,我从来不觉得我是令人生厌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对待我的态度,让我感到沮丧和挫败。我抱住膝盖,固执地告诉自己,他要是不肯跟我说话,我也绝不主动跟他说话。
我这点小誓言坚持不到三天,我就去找他说话了。因为我母亲写信告诉我,由于我哥哥卖掉了苏克塞斯的田产,使她的收入削减了不少,她必须得逐步减少给我的生活费,希望我那位结婚对象能够开始考虑补贴我的生活,这当然是必须得给我找个比我大很多的人结婚的重要原因。我犹豫了一会儿,只好下楼去敲福尔摩斯的房门,找他要钱。
我那位室友警惕地打开门,看着我。我告诉他我需要钱用,他指了指书架旁的抽屉,说他一般把钱放在里面。我径直打开抽屉,拿走了里面全部的钱,因为总共也只有大约五六镑的零钞。如果里面有很多钱,我倒是可以只取个十来镑。我一把把这些钱塞进口袋里,福尔摩斯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他一直目送着我离开,那大概是他的视线停留在我身上最久的一次。二十年来这个场景变成了我跟我那位室友关系的最佳注解。二十年来,只要我说“我需要钱用”这句话,他就是这么一种神情看着我。
十天之后我又下楼去找他要钱,令我失望的是,这次他的抽屉里只有可怜的六个弗罗林银币。我将它们都拿走了,本来站在旁边闷不吭声抽着烟的福尔摩斯破天荒地冲我开了口。
“华生。”
“恩?”
“我还在巴茨医学院病理实验室做兼职,”福尔摩斯吞吞吐吐说,“我记得你每周三下午没有课,你能来实验室帮我的忙吗?这样我们俩会做得快一些。”
我点点头,事实上本来我那位室友已经辞掉了巴茨医学院的工作,打算专心经营他的私人侦探事业。但他开始负担我的生活费用后,他不得不继续多干了三年这份既辛苦又薪水微薄的兼职。我最后一年的课程是在内特黎完成,重要的原因是那边的军医课程为我提供了一份奖学金,我那位室友实在是没有办法供应起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了。婚姻能让一个单身汉脱胎换骨,福尔摩斯不止一次说过,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可怕的验证。他至少要干两份工作,再也不过量饮酒了,只抽最便宜的板烟,烟斗用了多年,一次又一次地更换着被咬穿的银箍。他甚至低价卖掉了他那把宁愿跟我结婚都舍不得出售的小提琴。至于那传说中百分之七的□□?这种奢侈品他想都不敢想,最多只敢偷偷喝掉我药品箱里的眼科手术麻醉药水。至于我写的那本以我那位室友为原型的侦探小说,我那位室友评价说,一看我的描写就知道准是两个幸福的单身汉。
蘸水笔在稿纸上留下一道墨渍,我听到躺在我身后床上的那位室友传来一阵呻吟,下意识地扔下笔,站起身。
“你不准乱动,”我生气地掰过他因为疼痛而弯曲的身体,“你这样会永远好不了的。”
“你这个讨厌的庸医,”他趴在我怀里闷闷地说,“我觉得我可能永远都好不了了。”
“你的第二节和第三节腰椎有轻微的错位,而且骶棘肌里的炎症一直没消褪,”我耐心地告诉他,“如果呆在屋子里让你心情不好,你可以骂我,我可以假装没听见。”
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一周前他骂过我,在我去看一个急诊病人一直呆到第二天清晨才回来,他留在屋子里突然就爆发了。他只有在骂我时才显示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因为他骂人的词汇量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我要是还嘴,发怒吼他,没两下他就只有哭鼻子的份儿。但如果我保持沉默,始终不吭声,他把他那点可怜的词汇量轮过一遍后他仍然只会说不下去,呜呜呜抽泣起来。他和我笔下那位侦探截然不同,他不是太理智,而是太敏感。他们家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儿看透人心的天赋,但轮到歇洛克·福尔摩斯这里,他根本就没有一个足够坚硬的灵魂来应付这种天赋。就拿迈克罗夫特来说吧,尽管他同样厌倦和那些充满谎言的世人呆在一起,但如果那天晚上有他心爱的四喜大虾,他仍然可以泰然自若地坐在人头攒动的凯特那餐厅里。只要他面前摆着鲜红诱人的甜虾,对于周遭的一切,他可以做到不听不看不想不问,但对于我那位室友来说就很难。他这种敏锐的直觉使他成为欧洲最著名的侦探,但他这种敏锐的直觉同样让他饱受痛苦。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一方面,他不能很好地表达或者是转移这种痛苦,另一方面,他过多地感受外界传达的信息,对于他自己的感受,他就分辨不出来了。他甚至连对我都不习惯说实话,过去是这样,现在仍然如此。
“我感觉到痛,这都怪你这个经常把病人扔下不管的不负责任的庸医,既没有医术更缺乏基本的医德,”我听见我那位室友说,“你完全是在瞎操心,我感觉不到我的感受之类的,我虽然撞伤了腰椎,但我可没有撞断它。你如果能把你放在我大腿根部的手挪个地方,我想我的感觉会更好。”
“你怎么知道……?”
“你要是不用那么怜悯的视线盯着我看,我可能不会很快知道你的想法,医生。你不是在看我那真正值得怜悯的伤患处,而是看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接着轻微地摇了摇头。我想你总不可能对着我的外表表示遗憾,因为我以为我长得还是挺英俊的,不是吗?你那种痛心疾首的神情,只可能是你在想你那套关于我的理论。‘这个可怜的家伙’,你准在心里想,‘他就想条狗一样,整天对着生活中的蛛丝马迹嗅来嗅去,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是放大的,不稳定的,多可怕啊’。但你怎么不想想,你那条名叫格莱斯顿的真正的狗,整天除了吃饭和睡觉什么也感觉不到。你那套理论明明浅薄荒谬到了极点,你居然还能厚着脸皮对我,甚至对着我母亲,对着迈克罗夫特,都要大肆宣扬一番。我有时真为你着急,华生医生,在人际交往这方面,你表现得太傲慢了,这样很不好。一个良好的人际关系应该是主动去欣赏对方,即使你心里认为此人一无是处,你也要竭力从一堆缺点中找出相对不那么突出的缺点,加之赞扬和欣赏,而不是同情,甚至蔑视。”
“那么好吧,”我大声说,我想既然他存心找我吵架,“你老实讲,这二十年来,你有没有一丁点儿,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我?或者说,爱上我?”
他果然闭上嘴,不吭声了。他抬起眼睛,又开始观察我,这就是他的一贯特征。他在小心揣测我突然问这种无聊问题的动机来自何方,以及他应该用哪种回答能让我不生气。
“你不用看我,”我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的回答,那就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