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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清集乡 ...

  •   “乱世用重典,刘王这么做应该也不算有错才是。”马车里,乐俊捻着胡子沉思,“况且刘王连你我都赦了,应是不会造成冤狱,你不用把眉头皱得这么紧吧?”
      “我被赦并非出于赦令,而是属于特赦。”韩云低低说道,“作为王想赦一个人还不简单,我写的罪名是谋逆,他竟然都可以赦了……”
      “可你又没有谋逆,本来就属于冤案。”乐俊笑着说,“现在我们一起都被赦,不是很好么?还给了我们一块土地甚至临时旌券,已经很不错了啊。”
      韩云不再说什么,她自己心底清楚,乐俊是庆国的,被赦之后本应回去。他留下和自己暂时一起,恐怕也是受了嘱托的。若不是他陪她的话,想必就要让青苏离职了吧?岚飏总归不会让她这时一个人在外生活的。
      因此上韩云对于出狱总是不热衷的,但是乐俊很坚持,青苏倒是看不出态度来。只最后她说不过乐俊,再加上她对乐俊依赖很深,又不好让乐俊留在狱中,也只有跟着他走。她其实一直奇怪乐俊不用回大学的么,但乐俊不说,她自然更不会提。
      清集乡……这个地名,在她做小司寇总管朝政的时候,压根入不了她的眼。一国九州,律州的一个乡,实在是太小太小了。而现在,她便要在这太小的地方寻得一处小小的安身之地,想起来竟有几分好笑,像是片刻前还高高在上,之后却摔落尘嚣。
      苦笑,她还不是从这尘嚣中走出去的,怎么现在竟有这想法,当真奇怪。
      青苏停下车子,打开车厢门让韩云出来,韩云跳了下来,看见乐俊盯着地面,胡子动了动,却不跳下来。她愣了一下,然后心中觉得好笑,伸出手去扶他:“我扶你下来吧。”
      “这怎么可以……我自己……”乐俊的脸又变红,他连连摆手,便往地上跳。然而车厢离地面比较高,他的四肢实在太短,眼看要摔倒。韩云连忙抱住他,被冲力顶得后退两步,差点跌倒。一边有人扶住她,她直觉以为是青苏,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却听到很清脆的女声“不用啦”。
      她惊而抬头,只见青苏正大跨步走过来,而身边扶住自己的,却是一名并不比自己高的女孩子。女孩见她看自己,对她一笑:“你是新分来的人吗?我住在那里——”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柳国大多民舍都建在地下,地上只能看到痕迹,“如果你们是刚被分到这里的人,那么我们以后就是邻居了哦。”
      韩云眼神瑟缩了下,然后露出温和的笑容:“那么以后劳您多关照了,我和他——”她忽地意识到自己还抱着乐俊,连忙放开,“会在这里住下。”
      “不要这么客气。”女孩伸出手,“我叫紫影,我和母亲住在这里,有事情的话可以来找我们。”
      “我叫落云,他叫做乐俊。”韩云伸手握她,“你好。”
      韩云虽然道了谢,其实心里并没以为自己会需要和这女孩打交道,紫影自告奋勇帮她搬东西也被她谢绝了——其实她和乐俊身无长物,本来也不需要搬什么,何况还有青苏这个顶级劳动力。然而青苏是狱官,帮忙完之后便要回去。韩云和乐俊分住两间屋舍,这房子本来是空着的,分给他们的地也是多出来的,之前作为公地,由大家耕种。现在是夏天,只需要除草施肥,但这也难倒了韩云。她做过侍女,但未曾耕作过,拿着锄头发起呆来。乐俊接过她手中锄头,小小的前肢挥舞起来总有点奇怪,然而大体上可以看出姿势来。
      “你会耕地?”韩云皱起眉头,乐俊不是大学的学生么?怎么还会自己动手耕作?
      这里的学校和“那边”有些类似,最高学府更是连名字都一样,让韩云颇觉得有些奇怪。考上大学好像非常难,所以她总是把这里的大学生和古代的仕子等同起来,以为他们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乐俊自然也不例外。乐俊的气度也着实无法和农田联系起来,他的博学怎么看都是苦学的结果。
      乐俊挠挠头:“我说过吧,我家里很穷。在母亲把地卖出去之前,我也要尽可能地工作。”
      韩云看着自己的手,半年时间的劳作痕迹已看不出来,手上只有指节间的笔茧,她隐约感觉到自己和真正的平民之间的距离。
      然而乐俊毕竟是巧国人,熟悉的国家也是巧、雁、庆。柳国的气候和其它国家都不同,作物更是不一样,乐俊也不是很清楚具体该如何做。所以没几天的功夫,韩云还是登门拜访紫影家。
      对于异世界来的韩云而言,理解这里的婚姻制度是很费事的。即使她在概念上已经弄清楚了这里的孩子是从树上长出来的,只有夫妻共同祈求才可以;一般的男女在一起都是“野合”,除非是想要孩子或者要迁到另一人所在地。而离婚在这里似乎也很常见……总之,和她来的世界比起来,这里的人也未见得忠贞。不过即使韩云知道这一点,当进了紫影的家之后,她还是下意识寻找男主人。紫影的母亲兰芳和她聊了几句,她方才知道紫影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在韩云心中,始终有男耕女织的概念,顿时觉得这母女很辛苦。而兰芳和紫影也确实在经意不经意间表现出对故去丈夫父亲的怀念,让韩云本来存着的疏远心态消失了些。紫影不过十五六岁,活泼得很,她对韩云乐俊说着耕种的诸般事宜,韩云也便和她说了不少。仔细想来,自从下狱以来,除了乐俊,这是和她说话最多的人了——或者,从助露峰死后,她就甚少和别人说话了吧。
      “以后还要常来往啊。”兰芳笑着对他们说,面上郁郁之色稍去,“乐俊先生和落云姑娘都是有学问的人呢,小影在这乡间,也没多少接触外面的机会,我看她挺喜欢你们的,有空一定常来啊。”
      韩云微地一笑:“乐俊才是真有学问的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
      摇头的却是乐俊:“落云,你知道得比我多出许多,见解也比我高明——”
      “我们一定要这么互相恭维么?”韩云笑出声来,诚恳地说,“乐俊,我是说真的,你的学识,我自愧不如。”
      她又微微发怔,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过程。如果是乐俊,一定会处理得很轻松吧?不会像自己那样——她摇摇头,说好了不再想这些事情了。柳国到底如何,将来怎样,和她半点关系皆无。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屋子后面的田地。怎么除草,何时收割……这比较要紧。
      至于柳国,已和她无关。
      乐俊见她脸色,知道她在想什么,拉起她告辞。兰芳和紫影送出门去,紫影忽然拉住韩云:“落云姐姐,你……最好小心一点,平时如果没事不要出去,这乡下地方,也不是很安全……”
      “小影!”兰芳喝住她,“你别吓到落云姑娘!”
      “可是娘,万一落云姐姐被那家伙看到……”紫影迟疑道,转过头来看韩云,“落云姐姐,我们乡里的乡长……不是个好人,你出入最好小心点。”
      韩云一震,低下头低低应了声:“我知道了。”便不再多语,转身欲离去。
      却听乐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乡长不是大家选出来的吗?为什么会不是好人呢?”
      “他一直都是乡长,在清集乡里势力大得很,我们根本没得选。”紫影答道,声音中带了几分忿忿,“那家伙——”
      “小影!这种事情你一个小孩子不要乱说!”兰芳的叱责慌忙响起,是担心女儿出言获罪吧,韩云微微笑了,回过头来:“您放心,这种事情我不懂,也不会乱说的。”
      她走向门口,心下一片空白。

      夏天开始渐渐过去,韩云开始繁忙。做了月余的农民,她现在对农活已经应付自如。事实上她常常有种感觉,彷佛她本来就是该这样生活的,什么入朝为官啊,不过是偶然的出轨。
      她学会了很多,知道了锄头怎么用,镰刀应该怎么拿,怎么分辩庄稼和杂草。她也知道了清集乡的情况,这里的乡长周信确是选上的,但他本来就是乡长,被选上的过程也殊不光明。清集乡的人背后议论起来,都是愤愤几句,顺便把下命令选乡长的小司寇大骂一顿,巴望着新王什么时候能给他们换一名乡长。韩云听着他们议论,就像是和她无关一般。乐俊觉得她这样情况并不妙,但他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他自己也很忙,忙着劳作,更忙着学习。
      “你是出国考察人员吧?”韩云问他,“你其实是来考察柳国民情的对么?顺便看看柳国会不会大乱影响到庆?——不过柳国和庆国相距那么远,也没什么关系吧?”
      “其实我主要是来学习的,我说过吧,你制定的法条在各国都很有名啊。”乐俊翘着胡子,韩云低低笑了:“是来学习失败的经验教训,避免以后重蹈覆辙吧?”
      “怎么这么说?”老鼠耳朵动了动,表现出不满的样子,“你为什么总喜欢这么说自己呢?你知道你制定出来的一些法律多令他们吃惊吗?他们可都是……呃……”
      “你的同学吗?还是老师?”韩云问道,“吃惊也是很正常的,我制定法律时参照了‘那边’世界的现成法条,你们这里的人当然会觉得奇怪。”
      “只有他们关注的话我就不来这里了。”乐俊低声说,“那几位……呃,海客,也很好奇呢。他们说你的一些法条在他们那里也有,但他们并不是很了解……”
      “你认识的海客已经来了很久了吧?或者他们在蓬莱的时候对这些并不感兴趣。”韩云答道,“我专门修过法律,当然在理论上和他们不同……”
      她低下头,低低说道:“虽然事实证明,理论是一回事,现实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不相信庆国的女王在政治和法律上会比她了解更多,她听说景王即位的时候还是个小女生,好像是高中生,不可能会学到很多专业性的知识。可是呢,谁不知道庆国现在明君当政?而她,把柳国弄得乱七八糟。一样阿,都是接下失道的国家,柳国的情况不会比庆国差,为什么她就是失败?
      韩云咬咬下唇,觉得心头苦涩,表面却仍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乐俊在庆国的大学里一定是老师眼中的高才生吧?”
      乐俊摆摆手:“我是老师头疼的学生才对,射箭骑马都是最烂的,要是在这么不合格下去就危险了,偏偏我还出来这么久——”
      “好像有人来了,我去开门。”韩云听他说这句话,惊跳了下,岔开话题跑去开门。她生怕乐俊会提出要离开,所以向来都尽量不涉及到这个话题。即使提到,也马上转移到其它问题上去。她开了门先是一愣,外面有两名士官打扮的男人。她自来清集乡后,少有官吏来扰,想是上面打过招呼的。这两人看起来来势汹汹,让她有几分愕然。
      士官看到她,倒也一愣:“你是新来的吧?我们来查户籍。这里住了几人,来自何方?做何营生?”
      “原来的地官那里应该有记载吧?”韩云微微皱眉。士官耸耸肩:“原来的地官病发猝死,他的字太丑了,我们看不懂。”
      韩云听他这么说傻住了,忍不住开口叱责:“这也太离谱了吧?我……朝廷不是下令,所有资料规范化,务必达到不由单人垄断职权的程度么?”
      士官并没有听懂,乐俊和韩云相处这么久,倒是明白她的用词,拍了拍她:“有令是一回事,遵守是另一回事,不是下了法令大家就会照办的……”
      韩云微微咬住唇:“我知道,可……”她制定法规的时候,向来考虑甚多,连执行问题都规定出来,自以为应该不会出太大岔子,结果到了下面,还是错漏处处。她在选举上可谓费尽心思:把王军派出去监督、规范选票……几乎可说是殚精竭虑。可具体实行呢?关于官员轮换、资料归档,她也制定了好一长串的考核制度,可是呢?
      她接过士官手中的纸,拿起笔填写起来。虽然仙人能懂各界语言,但写字就不成了,她的字是后来学习的,所以并不好看。她见上面的人也都写得乱七八糟的,不禁皱眉,顺手画了张图表填上相关资料交还给士官:“以后的人就按照这个格式写好了,方便整理。”
      一名士官拿过纸,看了几眼,露出惊奇之色:“这位姑娘,你读过书吗?入过痒学少学?总不会是大学吧?”
      韩云摸摸头:“大学……好像上过吧?”——虽然不是一个大学。
      士官看着她:“那你怎么不入朝为官?姑娘才华出众……”
      “才华?”韩云噗哧一声笑出来,“就这么一笔破烂字的才华?这位官爷你也太抬举我了吧。”
      士官见她笑容,有些呆愣。另一人重重咳了一声,他方才觉得自己多话且唐突了,收好纸张告辞。韩云见他们离开,坐下微微出神。
      “又在介意?”乐俊问她,“其实这不是大问题,只是你太着急了……”
      “我去谷仓看一下潮湿度。”韩云打断他的话,说道。乐俊见她离去背影,念了一句:“真是倔强的女孩啊。”
      他挠挠头,觉得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为什么有这么多喜欢钻牛角尖的女孩呢,真奇怪……

      和紫影的天真坦率比起来,韩云深深觉得自己是极不可爱的。紫影常常拉着她去她家,韩云推拒不了,也便跟她去。农活并不忙,闲下来的时间大把,除了和乐俊交流之外,也就是去紫影家串门了。
      韩云和乐俊无所不谈,除了法律和政治。已经证明失败的东西,她不愿意谈。然而让她觉得奇怪的是新王并没有改制的打算,她的大多规定,例如选举、监督……都被延续下来。每当村民们讨论乡长如何如何,她都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有的时候不禁想,岚飏是不是有意的,明明已经把她赶下台了,偏偏不把她祸乱国家的政策改掉。
      当然岚飏不是什么都没有改,选举出来的官员虽然还留着,韩云制定的关于公开其背景、在任所为、行政理念等等,都被岚飏下令缓行。至于她正打算下令实行的弹劾制,大概早已经被团成废纸丢弃了吧。
      选而不监督又有什么用,韩云咬住唇,心揪了起来。助露峰的失道有多种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监督的清正司权力过大,而障隆心怀叵测。真正的民主应该是……
      “落云姐姐!”紫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她拽着韩云聊天,硬是打断了她的思考。韩云嘲弄一笑:自己明明已经离开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柳国百姓究竟生活如何,和她又有什么相干?
      “落云姐姐,周信他又下令乱加杂款了,你知道吗?”紫影嘟着嘴,“一年到头总共就这点粮食可以卖钱,他还这扣那扣的。今年收粮的价格又降了,我看收粮的地方的那个秤啊,一斤倒能少二两,简直是不让我们活了。”
      “可以去清正司告他啊,不是下令说税收不超什一,粮价不能低于市场售价五帕先么?”韩云说道,“一个乡长,去州里的清正司告他,总不会告不倒吧?”
      “那又有什么用呢?原来不是没有人告过,结果……”紫影低声说道,“这些官员啊,原来不过是相护的……”
      “紫影在吗?”门外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粗粗的很难听。紫影脸色忽然一变,转头对韩云低声说:“落云姐姐,你别说话,就当这里没人。”
      韩云满心疑惑,听外面人开始打门,眉微微蹙起来。柳国大多数房屋都是建在地下,墙虽然很“厚”,但门板大多轻而薄,似乎有建筑上的道理在其中,不过韩云理科太差不甚了解。外面脚步杂乱,似乎不只一人,门板断裂之声响起,韩云秀眉一蹙:“什么人,竟然这么蛮横?”
      “落云姐姐,你快躲起来!”紫影神情慌张,忙推着韩云到屏风后面。韩云挑眉:“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硬闯民宅?”
      “周信这家伙是个老色鬼,落云姐姐你万一被他看到就惨了!”紫影轻声说道,语中充满惶急,“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一切由我来应付……”
      韩云心中一动,咬住嘴唇。她真的很想问,为什么这些百姓明明知道乡长是什么样的人,却还选了他,甚至也不肯去清正司告诉。她不明白,她完全不明白。
      她刚刚在屏风后藏好,就听到门口传来“咚”“哗”之声,显然是木板裂开的声音。紫影匆忙绕出屏风,韩云听她强自镇定的声音:“见过乡长大人……”
      “紫影,你考虑得怎样了?”男人的声音响起,是刚才那个难听鸭嗓,多半便是周信了,“上面催得紧,如果你再不同意的话,我可就要交出你和令堂了。”
      “大人,不是说此事不追究家人了吗?小司寇当初下过旨的。”紫影说道,“就算像您说的那样,小司寇只是作戏,打算暗中处置我们。可现在新王即位,为什么还要逮捕我和我娘?”
      “新王又没改小司寇的命令,我一直都是乡长,你们还不清楚吗?”那人果然是周信,听他说道,“王就算换来换去,其实还不都一样,你爹犯的事搁到什么地方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果你不同意我的条件,那你们家……”
      他故意顿了下,给紫影考虑的空间。韩云在屏风后面微微奇怪:到底是什么事情,小司寇就是她啊,她可不记得自己下过暗中处置谁的命令。
      “我……可是我爹,是为了大家啊……”紫影声音断断续续,“大人你也劝过爹的——”
      “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紫影姑娘。”周信忽然打断她的话,急匆匆地说,“你们先退下,我有点话单独和紫影姑娘说。”
      韩云听他身边人应声退下,然后周信的声音响起:“紫影,你说话能不能注意一点?是你父亲自己要去做的,可没有任何人强迫他!”
      “我知道,是我爹自己要去的,他为了大家……为了国家不再被祸害,结果……”紫影低低说,“是,你没强迫他,你、你们只是在和他说话的时候不断附和他,不断对他说小司寇多可恶……不断说你如果会武功的话一定要去刺杀她……你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好了,你别磨磨叨叨的了,你说,你到底是要依附于我,还是要我把你们母女交出去?你可想好了,你们一旦入了上面的手里,可就不是倔强就能保命的了。”周信的声音几分威胁几分得意,紫影静默半晌,似是终于下了决定:“好,我——”
      “胡说八道!”一声极清脆的喊声打断紫影的话语,韩云从屏风后面闪出来,直盯着屋内另一名身形委琐的男人,“小司寇何时下令逮捕何思的家人,哪名官员告诉你她要暗中处置紫影?何思的身份小司寇是事发后两个月才知道的,那时她百事缠身,下令不要为难何思家人已是多一言,又怎会有功夫做社么戏?”
      周信见屏风后面出来一人一愣,然后看到韩云面目眼睛又是一亮,待到韩云这段话说完,他则是微微心惊:“这位姑娘,你是什么人?”
      “据说何思本是受人怂恿而去丰州刺杀,我本来就一直在奇怪障隆的人怎么会多到这种程度,穷乡僻壤的都有人做策反工作,原来并不是障隆的人呵……是拿话激他,好趁他不在的时候强占他的女儿吧?结果没想到他去了丰州之后行踪暴露,障隆正好借了他一臂之力……”韩云微微笑道,“这,怕是你也不曾预料到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你、你——”周信脸色大变看着韩云,眼底露出凶意。韩云直视着他,眼光漠然。
      “为什么不强抢紫影了呢?我相信你一定有过这种想法,为什么不作呢?为什么要以小司寇为挡箭牌来骗她上钩呢?因为你现在也不敢做得太嚣张了吧?本来以为这家的男丁不在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结果新来的州清正司司长根本不吃你的贿赂吧?”韩云淡淡说道,语中有些许骄傲,却有更多的苦涩,“所以尽管你还是欺压乡民,却不敢真的把他们逼到绝路上。如果你强抢民女,可能有人会看不惯去告状。尽管你总说官员换来换去都一样,但那是用来骗这些老实的乡民的,事实上如果他们真的去告你,你很可能要受处置……”
      她涩涩一笑。可是,最终没有人上告过。这些村民对官员们有了根深蒂固的印象,总以为上告不过是死路一条,所以除非他们面对的是另一条死路,否则他们宁可忍受,而决不会走到已经换了人的清正司司长面前说,请为我们主持公道——看,她要求得多低,她都不要求他们以人民的身份理直气壮地去上告,她只要求他们懂得讨公道,不是么?
      “每个州的清正司司长都是小司寇自己挑出来的,并派人监督。也许也不能保证他们一直公正,可是其实,他们并非你们想象的那么糟糕。”韩云看向紫影,“如果,如果你们不是直到忍无可忍才寻找其它道路,你们可能就会发现,其实根本没有那么糟的……”
      “落云……”紫影似懂非懂看着她,“那个小司寇,他们都说她是坏人,迷惑先王,祸乱朝政……”
      韩云脸上忽地一凝,全身血液似乎止住了。
      “是的……这也是民意,是被引导到错误方向上的民意,可……也是民意。”她咬住唇,只觉得心头郁郁,几乎要涨出来一般。她给了他们选出上级的权力,她给了他们监督和上告的权力,可他们不用。他们用到民意这武器的时候,是何思拿剑对准她劈下,是岚飏领着愤怒的“义军”杀上凌云山……
      “落云姐姐,你怎么了?”紫影见韩云脸色惨白,走到她面前晃了晃手。韩云盯着她,忽地向后退去。眼前出现的,是另一张脸。
      那名男子,那名刺杀她的男子,紫影的父亲何思,在挥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毅然的。那一刻,他心中肯定是充满了责任感和自豪感,他要用自己的命来为国除害,是英雄。
      “那我是什么……你是为解救人民,你是英雄,难道我就是祸国殃民的罪人?我不是不是啊!”韩云眼中泪水让她看不清面前的人,明明在这里没有遗传之说,父女长得多半不相像,但她竟然那分不清楚眼前的是何思还是紫影,“也许我做得不够好,也许我犯了错,但为什么……为什么不去杀障隆,而是把剑对准我?就算是定罪,也要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啊!难道我就没有资格说话吗?为什么听到传言就定了我的罪名,为什么柳国的衰败就要归到我身上?”
      “落云姐姐……”紫影呆住了,傻傻叫着她的名字。
      韩云似是听不到紫影的声音一般,她紧紧抓住紫影肩头,摇晃着:“你告诉我为什么啊!你杀我的时候带着那样的表情——那样天经地义,甚至好像很骄傲……为什么,你们不去推翻压迫你们的乡长,不去州清正司上告,却把杀我当作荣耀,为什么!主上明明已经失道了,柳国一片贪污,为什么我成了一切的罪人?你告诉我为什么!”
      心,是冷的。她最大的敌人,或许始终都不是障隆,而是轻易被障隆挑拨、煽动、指使的——柳国人民。尽管她学过无数个国家的历史,尽管她知道很多国家类型,很多政权存在方式,尽管她试图给他们权力,可是……他们举起了剑,说,你是罪人你该死。
      她,不是啊!
      韩云喉间发出哽咽一声泣,随之飞速转身,从破碎的门间冲出屋子,跑了出去。外面有何思手下,他们起先以为是紫影逃跑,便要拦阻。韩云冷冷扫了他们一眼,他们见人不对,这女子又是极利眼神,竟然皆是一怔,让韩云跑开。片刻周信出来,脸色极难看,把手一挥:“走!”
      而紫影,还在屋中呆呆发怔。

      韩云回到房中,泪水流个不停。她环抱住自己,只觉得全身冰冷无比。
      “呃?韩云你回来了啊。”乐俊敲门进来,“我有点事情要和你说……呃……”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跑过来的韩云抱住。乐俊先是一傻,然后听她抽泣之声,心中虽然有些奇怪,却明白她又有什么想不开了。耳朵动了动,想提醒她一定要谨慎些,不过还是没说。只是伸出自己短短的手,搭在她肩上。
      大门外传来敲门声,紫影的声音响起:“落云姐姐,落云姐姐!你开门啊!乐俊你在吗?帮我把门打开啊!”
      乐俊想去开门,韩云拼命抱住他:“不要开门!不要!”
      “落云姐姐,你就是小司寇吧?你让我进去,我、我……”紫影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爹……”
      韩云堵住耳朵,把头埋在乐俊身上,硬是不肯听紫影说话。乐俊无奈,对外面喊道:“紫影姑娘,韩云现在情绪不太稳定,你先回去吧。我劝劝她,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等到门口脚步声渐远,乐俊拍了拍韩云:“好了,她走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么忽然……”
      “她的父亲,是被我杀死的。”
      韩云抬起头,右手举起,本来只有笔茧的手上现在起了一层薄茧,但看来仍然文秀:“我……用剑,杀死了她父亲。因为她的父亲入宫要杀我,结果误杀了主上……”
      “她父亲想要为民除害,所以来杀我。”韩云握紧拳头,猛然放下,头低下,泪水带着弧线飘落,“乐俊,我们走吧好不好,我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岚飏,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为什么要我见到她们母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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