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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35 行到水穷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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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
符央办事真是利索,没几天就找了个由头,踢走了县里原先混饭吃的几个县尉,把那点拉杂事归拢归拢,安到左青头上。
左县尉是头一回做官,心花怒放。请衙役们一起上街吃了顿好的。那天回来的时候正赶上静亭出门,见到迎面走过来醉醺醺的一群人,其中左青也跟着勾肩搭背。她本打算绕道,结果走在当中的一个衙役伸手拦住她,笑嘻嘻扯着她袖子。
“这位小相公……每日跟着符大人吃香喝辣,兄弟我们都看见了……生得蛮俊,难怪啊,大人喜欢……”
左青一见,忙把那人拉开:“对不住啊,公、公……”
静亭在他说出那个“主”字之前,迅速捂住他的嘴。他酒量不好这事她早知道,酒品还差,万万不能让他把那个字说出来,公公就公公吧。
不过很快,左县尉就高兴不起来了。
符央对官府养闲人这事深恶痛绝,当年他翻船,也有大半是被一群闲人扔下水的。左青如今是县衙唯一的县尉,收粮征税、调解下属、分管城防……等等一系列事情,全都归他一人管。三天跑一趟城头,五天跑一趟乡里,十天跑一趟郡城,每天忙得焦头烂额,面色惨青,越发人如其名。
跑到符大人面前诉苦?没用。
静亭对他,是同情为辅,幸灾乐祸为主。
每天坐在小楼上,看着底下人忙忙碌碌。县里官司不多,偶尔有人告状也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拿了县里前几年的卷宗看,发现也都是这类挂不上号的小案子。唯有一卷里写了某年某月,有契丹部队来犯的事情——“秋收之月,契丹三百军入关,洗劫丰县五城。后至丰城下,余率守军千人,虽无石阵火炮之力,也足抗敌。”
“契丹于城下盘桓三日,每犯城内则出箭矢。秋高物燥,余命放火弩,又辅以滚油者,契丹阵乱不敢近。三日后援军至……”
后面又写了一些自吹自擂、歌功颂德之类的话,静亭将卷宗放下。算算日子,秋收之月,如今也快到了。
不知今年契丹还会不会入关。
又过了几天,符央随便找了个理由,踢走了一个吃闲饭的师爷。
县衙里还剩三个师爷,这时候人人自危,突然间消停了许多。但是静亭听左青说,这三个人这几天天天往符大人那里跑,还都不是空着手的。又一天,居然有一个送人情送到她这里,让她哭笑不得地退回了。
很快,又两个师爷先后卷铺盖离开了县衙。
丰县的衙门师爷,最后精简得只剩一个人。留下的这位姓陆,大约四十岁上下,蓄着长须。符央留他本是觉得他看上去最老实,可没想老实人也不干事,没两天,左青就告状说陆师爷什么也不做,每天推推诿诿,上班还在桌子底下藏话本子。符央就把人叫过来下猛药:三天内察不完去年的账本,你也趁早走人。
老陆长歌当哭,熬着昏花的两眼看了一天多,实在是熬不住了,转而去求人。符大人不肯开恩,他就转战别处,最后居然求到了静亭那里。
“一年的账本呐,公子,您瞧瞧我这眼睛……公子是有学问的人,看账比我这老头子快多了,就帮帮忙吧!”
静亭有点好奇地问:“你怎么看出我是有学问的人?”
“公子龙章凤姿,气度不凡。打您第一天来我就看出来了!”静亭听了直想笑,心道你这个已经快熬瞎的眼睛还真是时明时不明。左右看账这事也没什么难的,她便答应下来。陆师爷抱拳一笑:“那就有劳您了,我叫人待会儿把账本送过来。改日,请公子您喝酒!”
“师爷客气。”静亭回以一笑。不久,两个衙役抬了一个箱子进来。
这箱子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有多大就不用赘述。静亭愣了一下,以为是老陆除了请酒,还要先送一份礼。忙道:“快不必……”结果对方根本没听她说什么,指着箱子说道:“陆师爷说了,先把去年后半年的账册送到您这儿,前半年的,明天再说。”
静亭盯住那个箱子,眨了眨眼。
两个衙役走后,她随便翻开一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还有鬼画符一样的批注……她叹了口气,认命地点起灯,坐下开始对账。
原先在公主府的时候,半年的账,她和湛如挑灯夜战一个晚上就能对完。当然,这其中的主力自然是湛如而不是她,但是(她坚持认为)她也功不可没。
但是丰县这个不一样,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一笔糊涂账。
看了一个多时辰,她已经开始眼睛疼。但是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就这么一直熬到天色微明,她揉了揉眼,没有去见陆师爷,而是下楼去找符央。
“这些账目有问题。”一夜没睡,她脚下有些轻飘飘的,“除了上一任县令和师爷卷走的钱,还有别的亏空。我看不出去了哪里,但是有的地方明显有漏洞,我没敢改,只记下来了。”
符央没想到陆师爷敢叫静亭给他帮忙,有点意外。
静亭继续说:“这个账册不知道是哪个师爷做的,可能是为了应付咱们,所以面上弄得很漂亮。县库里实际能拿得出来的钱,估计连这个一半都不到。”
符央皱眉翻了翻账册,乍然也看不出什么:“那加上今年的赋税,够不够交郡里的差?”
“不够。”
“绝对不够?”
静亭点点头。
符央沉默了,修长的手指在账册的封皮上轻轻摩挲片刻。摇了摇头:“公主先别管这个了,回去睡一觉吧。”
她的目光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下,似乎来丰县之后,他和左青都比以前瘦了一些。
符央已经站起来,扶着她的肩向外走:“公主,快去。”
一天之后,静亭终于对完了丰县去年一年的账册。
老陆笑嘻嘻地请静亭去喝酒,被静亭婉拒。老陆也不难堪,拱了拱手,对静亭笑道:“左右大家以后是同僚,好聚,好聚。”静亭不明白什么意思,去问符央。符央说:“公主恕罪,我已经把你填到县里师爷的空位里了。”
——以上是一国公主上贼船的全过程。从此,符大人养的小白脸改叫“年师爷”。
符央清点了县库,果然不出预料地,早上带了人去,不到中午就回来了。县库里,着实没几个钱好清点的。
眼见着秋收临近,丰城内的景象越发萧条。许多商铺都纷纷盘了出去,民众打官司的热情骤减,县衙门庭冷清。左青带着衙役,准备去县里收税,也是一脸愁容。
逃荒的人越来越多。
静亭便想起那个“不才”前任的话,对符央道:“……要不,咱们去郡里要救济吧?”
符央本是不愿,他新官上任,一把火没烧起来,就先穷得没饭吃了。让他伸手要救济,实在是拉不下那个脸来。
但是随着情况每况愈下,他也不得不低头。一天清晨坐着马车,去郡里了。
静亭和陆师爷在县衙内堂等。这天直到傍晚,符央才回来,匆匆进门时,面色很不好。
静亭诧异:“没要来?”
符央摇了摇头,把她和左青叫到屋里,才疲惫地开口:“……去了才知道,穷县不止咱们一个。七八个县等着要那点救济,个个带着账册文状去的。我空凭一张嘴,说不过他们。”
左青奇道:“哪来那么多穷县?听说咱们边上的几个县,像肃县、高平县他们都富得流油。咱们没让他们接济就算了,他们哭什么穷啊……”
他这话,说的符央也怔了一怔。
他不清楚地方县的那一套,并不是把自己县里的情况说一通就好了的。这其中勾结排挤、人情送礼……这些他不擅长、也深恶痛绝的东西,怎么操作,怎么造假,他几乎一无所知。唯有看着别人声情并茂地哭穷。
静亭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同样满面踌躇的左青。叹了口气:“来吧,我们想个办法。”
县令大人心情不好,衙役们接连好几天,都诺诺不敢吱声。
大人常常关起门来,一关就是一天,屋里,只有年师爷和左县尉进出。
不知道他们每天在做什么。
守门的一个老衙役蹲在地上,一边抽烟,一边露出板牙,笑:“每年到了这时候,县令大人还能干什么?研究怎么跟郡里哭穷呗!救济再不来,全县都揭不开锅喽!”
“等着瞧吧,过不了两天,就又该带着账本、坐着马车去郡里了。”
“不过说起咱们这个大人啊,那脾气……啧啧,新来的小子,大爷悄悄和你说,咱们大人遇上郡里头的那一位,只怕有的难受喽。要我说,面子算啥,清官?这年头,哪有清官!”
……
三天后,左青开始去县里收第一批税。
符央和静亭坐着马车,走去郡里的路。
车是四人的,两人相对而坐,每人身边放了一个大箱子。静亭身边的箱子里,装的是经她仔细“核查”过的账册,把丰县哭得天雷勾地火一般穷。虽说照着实际情况,还差那么一点点。
符央身边的箱子,装的是一摞摞的文状、民信什么的,有的是真的百姓递上来的,有的是静亭和左青赶着仿写的(符大人坚持不亲自参与这种欺上瞒下的活动),把平民百姓家里穷得如何哭爹喊娘、□□卖女,一一道来。他俩写完了之后,特地交换着看了看,确认都写得催人泪下了才罢休。
符央挑着车帘向外看。
静亭没地方可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符央不自在地回头,淡淡道:“叫你不要跟着来。那群人奸猾难缠又好扯嘴皮,你一个姑娘家,跟着干什么。”
就是因为奸猾难缠,我才得跟着你啊!你不知道,你自己最容易骗了么?
反正这样的话打出发起,他就说了不知多少遍。静亭只是对他一笑,也懒得再反驳。
没错,他们这趟,就是哭穷去的。
她和左青拿出十成功力,准备齐全了这两箱道具。就是为了不让符大人到郡里让人给骗了。这次,她亲自陪同,一定要哭它个昏天黑地,一哭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