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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江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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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灯,一卷书,一支笔,一佳人。
玉版宣上的字迹清秀婉约,不难让人联想,能写出这样的字,那该是何等兰质蕙心的美人?待墨迹干了,铺上新纸,摆上纸镇,提笔蘸墨,稳稳下笔。一笔一划皆透着灵性,写的赫然是《药师经》。
江家人从来不觉得江蔓有需要靠抄写佛经来静心宁神的时候,她实在是太淡然,一日日过得无欲无求。其实身为江家嫡女,哪怕再放肆些也是可以被人接受的,比起波澜不惊的性子,那些爱使小性子、很会撒娇讨人欢心的姑娘,才更像是江家小姐——比如她的妹妹江昙,虽是庶女,却受尽宠爱,即使娇纵了些,也没人舍得说她两句。江昙的人缘固然很好,而江家太奶奶更喜欢江蔓这样的,称赞她有大家小姐的样子,虽初时看着冷淡,却是温柔内秀,正如雪中梅花,待拂霜去雪,才见其真貌。
待写完经文,江蔓抬眼朝窗外看去,月上柳梢,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已过。回想这些年的经历,倒也是一场浮梦了。
江蔓的亲事是自小定下的,对方是江家老太爷的世交乔家的公子,乔老太爷与江太爷既是同窗又是同年,交情颇好。听闻乔太爷死后,乔家已经转为经商,官场上远没有江家如今风光,可江太爷依旧坚持这门婚事,觉得万万不能负了老友的颜面。
对于乔家公子乔靖的事,江蔓听说过许多。文采风流,琴技斐然,他的才名让许多闺阁少女动心不已。每当丫鬟们满脸羡慕地说着那人如何出彩,她都只淡淡应了,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不为所动。照理说听了那人多么优秀,她心中该是欢喜的,可她的心湖真的泛不起一丝涟漪。在江蔓看来,研究诗文,潜心书画,桩桩件件都比探究乔靖是个怎么样的人来得惬意。既然要嫁给他已经是个定局,那么届时实际接触比道听途说更来得真实,她的未来要在乔家度过,整天相夫教子、孝敬公婆,那日子断断是没有在自家舒心的,岂能不好好珍惜现在的时光?
彼时乔、江两家要联姻的消息在宁城中传播,人们津津乐道,赞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江蔓依旧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专注于书画之道。某日阳光正好,府中荷花开得极盛,风吹荷塘真个美不胜收。江蔓倚在池畔赏荷,欲稍后将之入画,恰听到有下人小声议论,道得空时出门消遣,正遇上乔靖与人饮酒斗诗,偶提及同江蔓的婚事,虽未明言,但句句讽刺,态度不屑得很。江蔓垂眸满池荷花,抬手取了些放在护栏上的鱼食轻轻洒下,几尾锦鲤游来争食,弄皱了一池碧水。江蔓看着自己平静的容颜在波光中破碎,不禁浅浅一笑。
本来就是一个无情,一个无意,何苦要凑在一起相互膈应?对方不屑于她又如何,她也是不屑他的,不屑到连这口气都懒得去争。光凭乔靖能对一个素未谋面,没有恶名,还是自己未婚妻的女子口出恶言,就足够让自己瞧不起他。
江蔓开始想如何推却与乔靖的婚事。虽然对方言辞伤人,但也得寻个既能说服家人,又可不伤对方颜面、无损自己名声的理由。至于让他喜欢上自己这种事……不说乔靖的偏见这么深,她江蔓也没有巴巴地贴人家冷脸的习惯。
江蔓思索了几日,找上太奶奶,两人说了些体己话,江蔓看老人家心情不错,正打算将自己的婚事提上一提,好将它退了,侍候太奶奶的丫鬟却急匆匆地闯进屋来,看见江蔓,不由眼神闪了闪,呐呐道:“老祖宗,大小姐,乔少爷他……去了。”
乔靖一死,婚事自然是不了了之了。江老爷上门劝慰乔老爷一家,看着原本的亲家都哭红了眼,只说了些宽慰的话,便叹息着离开了。江蔓的日子一成不变,少了婚事束缚,心情上更是开阔了些。对于乔靖的死,她没有悲戚,也没有高兴,就像是听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死讯,惊讶了一下,就再无后续了。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交集,也不曾见面,她若是能哭哭啼啼起来,反倒是矫情了。而她的骄傲是那样多,让她从来不屑矫情。
好好的一场轰动全城的婚事吹了,宁城百姓在惋惜之余,热热闹闹地探究起乔靖的死因。开始时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坊间流传起这样的一个说法:江家大小姐江蔓克夫极是厉害,这不婚事都没成,就把乔家少爷活活克死了。对此,乔家人没有出来辩解半句,除了忙着伤心以外,乔夫人心中也是怀疑的。她私下找过一位据说法力高深的道长算命,道长说江蔓命格有缺,正好儿子又出了这等事,心中早就信了九分。如今若还肯出来为江蔓说话,才是怪事。
江老爷听到流言,气得当场摔了茶杯,想给江蔓再定门婚事,但一则乔靖刚死,此时给女儿另结亲事未免不妥,二则江蔓克夫的流言正传得沸沸扬扬,平日上门的媒婆都没了影子,哪来的亲事可结呢?江夫人就对着江蔓垂泪,直叹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如今只好指望风头过了再好好寻户人家,只可怜女儿家的青春年华要被蹉跎下去。
时光荏苒,谁都没想到,这一蹉跎就蹉跎了八年。
从一个二八少女,到现在还未嫁出门的“老”姑娘,江蔓过得宠辱不惊。期间并不是没谈过亲事,乔靖死后的第二年,江家官场上的同僚向江老爷求娶江蔓。两家定下婚事,但偏偏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那同僚的儿子是个在风月场上有名的浪荡公子,一日在画舫上游湖玩乐,喝多了失足跌进湖里,捞上来时已死透了。这事一出,更是坐实了江蔓克夫的说法,本被人们忘得差不多了的流言又开始满城风雨起来,没人愿意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娶她了。即使在江府,下人们私底下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对此,江蔓就当没有看见。明明是对方自己纵情过度丢了性命也能怪到她头上,问世道,究竟什么是世道?自此,江蔓潜心修佛。她抄写经文不是为功德,只是想明白,这世道究竟是什么。青灯古佛般的日子过着过着,过了七年。妹妹江昙早嫁作人妇,孩子都能背三字经了,而她还在自己的闺阁中,以此为青山隐刹,过着她的日子。
然而三月前,有人上门求亲了。她在帘后,听那人说仰慕自己已久,说不在意那流言半句。父亲准许了婚事,没过多久,江蔓便同他成了亲。那人端方谦恭,待她也是极好,夫妻俩相敬如宾,圆满得很。
“阿蔓,早些休息吧,明日陪我出去看看那院子。”她的夫君帮她收好新抄完的《药师经》,温柔地看着她。
江蔓点头道:“好。”
翌日。
她的夫君要看的是一处旧院子,想买下它布置布置,弄个作坊。院子就在芙蓉巷中。
江蔓第一次来到芙蓉巷,看着巷中丛丛簇拥着的芙蓉,开得艳丽美好,不由缓缓往巷尾走去。她听闻巷尾的院落闹鬼,所以连带附近的院子大多都没人了,今日夫君要看的便是这样一个旧院子。关于巷尾的院子,有人说,巷尾那院子是乔家的地方,乔家自乔老爷一病不起后就败落了,许多店铺都卖了出去,可这院子一直无人敢要。她进了院子,破败的院落充斥着尘封的沉重感,仿佛诉说着这里发生过什么。抬眼望去,水榭边残破的银红软烟罗微微晃动,依稀有个身姿婉约的女子倚在那里,看不清容貌,惟独颈上的红色伤痕清晰得似要滴出血来。她身后有个男子,也是面貌模糊,以赎罪的姿态弹着断了一弦的琴,琴声难辨,指上全是伤口,不住流血。
她眨眨眼,或许是佛经抄多了的缘故吧,还是自己眼花?
“阿蔓!”她听见夫君唤她,声音中透着些焦急。
江蔓收回视线,转身离开。这里发生过什么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她的生活从来不限于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院外,她的夫君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看着她,温柔的眉眼仿佛是渡过经年,涉水而来的那抹阳光,融雪化霜,温暖了自己曾以为冷漠骄傲的心。她笑着朝他走去,握住他伸出的手。
——这才是她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