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罗纱》白雪弦

2、乔靖

　　在那晚之前，乔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寝食难安的日子。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乔家是宁城首富，连着朝中也有些许关系。当年乔家老太爷官拜户部尚书，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了半辈子，后来告老还乡，没几年就病逝了。有人以为乔家会就此没落下去，没想到乔家老爷是个经商奇才，不过三年，将乔家太爷攒下的身家翻了数十倍。等乔靖出生的时候，乔家已经极为富贵了。老来得子的乔老爷欢喜至极，对他宠爱得真真是放在心尖上的。

　　自小在锦衣玉食下长大的乔靖可以说有了大多数人渴求一生的东西。家世、财富、地位，乃至于因为良好的教养而带来的才名，使他整个人都显得光华万丈，成为城内许多闺阁女儿的梦中良人。乔靖喜欢华衣轻裘，喜欢抚琴弄诗，喜欢一个少年人所喜欢的一切。读多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时也不禁会想象将来的自己，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她？隐约听父亲提过自己打小有门亲事，对方是世交江家的小姐，他不屑地将此抛之脑后。和一个从没见过的女子过上一生，而且还是个死板的所谓闺秀，那样的生活怎么配得上他？

　　烦躁的乔靖策马散心，不知不觉到了河堤，然后第一次看到了陆婉。她正在河边浣衣，粗布衣裳也掩不住楚楚动人的娇颜，身姿就跟刚抽芽的柳芽似的，分外惹人怜爱。忽然间她抬头望他的方向望了一眼，他愣了愣，回以一笑。惊叹于她的美貌，乔靖打听了她的身世，给了收养她的亲戚一些钱财，将她带进乔家空置了几年的一处院落。

　　虽不插手家中的生意，乔靖却十分明白商场博弈时若能得官家相助，便可如虎添翼的道理。如今的乔家虽然家大业大，毕竟已不在朝中，谁知道乔老太爷的面子人家能卖到几时？为维系关系，日常的打点必不可少。这座院落就是为了驯养能被当做礼物送出去的女子而准备的，以陆婉的容貌，再通上些琴棋书画，无疑会是一份极好的大礼。

　　乔靖没有告诉陆婉真相，只是请了城中有名的夫子来教她诗书技艺，还有经验丰富的老嬷嬷锻炼她的步态礼仪。陆婉很积极地学习一切，他看在眼里，不是不明白她的小小心思，看着她为了自己而努力的样子，他微笑以对，全盘接收。优渥的生活让他喜欢高高在上享受他人膜拜的感觉，尤其是美人的倾慕，无论来多少都是不嫌多的。她就像他掌中的宠物，高兴了就嘉奖一番，没心情了就不理不睬，等到哪天提起兴致的时候去看上一看，保管迎接他的，是她高兴的笑容。

　　本来日子就这么过着，可乔靖千算万算，算不到的却是自己的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挂念她最近好不好？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不时想念她的一言一笑？乔靖觉得自己一定是病了。为摆脱这样奇怪的状态，他故意很久都不去看望陆婉，待他终于踏进那院子的时候，入目的是陆婉消瘦不安的脸庞。一瞬间，心中涌上说不清的滋味，乔靖想，或许那时在河堤旁，他就已经沉溺在她那一回眸中而不自知。

　　“婉儿，我们不会分开了。”他对她如此许诺。喜欢上了就在一起，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不是么？至于礼物，他可以另选他人。

　　之后的日子是甜蜜的，直到父亲开始筹办起他的亲事，对象理所当然地是江家大小姐江蔓。前来传话的家丁给了他一封父亲的信，信上只字未写，纸张入手粗糙，颜色暗沉，与乔家平日使用的信笺远不可比。

　　乔靖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与江家小姐成亲，凭借依然在官场中极有分量的江家，乔家自然能继续富贵下去；如果他选择了毫无家世背景可言的陆婉，江小姐定不会甘愿下嫁，乔家日后会渐渐败落——其实要不是因为两家是世交，又有婚约在前，以乔家现在的状况，就算再有钱，与在官场上极吃得开的江家相比还是高攀了，乔老爷的生意能发展如此之快也有江家的帮助。联姻失败的话，江家不使绊子都不错了，指望他们依然帮衬乔家显然是不现实的，乔家的未来绝不可能继续一帆风顺下去。两相比较，要如何选择，轻重立分。

　　乔靖没再多言，默许了父亲将乔、江两家联姻的消息放出，他终究，还是会娶江家小姐为妻的。

　　再见陆婉时，她正在水榭中伏案啜泣。夜风很凉，她的哭声夹杂在风中，微微抖动的双肩是如此惹人怜惜。乔靖默然地隐在一旁的树后，没有出声。她哭了整夜，他也站了整夜。云破日出时，他将陆婉抱回房，许诺道：“婉儿，你信我，我们不会分开的。我怎会舍得不要你呢？”这一刻，他分明看到她的眼神亮了起来。于是他的口吻愈发温柔，许下将来种种美好景象，可于心中，却是三分叹息，三分茫然，三分冷静，加上只得一分的情意。

　　——面对现实，这一分情意，又能值多少？

　　于是，那晚到了。银红色的软烟罗帐随风摇曳生姿，他和她在水榭中把酒共欢，吟诗作乐，逍遥快活得仿佛是对神仙眷侣。陆婉的酒量始终不好，乔靖看着她喝下一杯又一杯，也未加劝阻。乔靖含笑看她娇嗔不已的模样，右手不由摸上腰间。系着的装饰用匕首才刚开刃，正是锋锐无匹，可用它去杀死陆婉……他有些心慌，不敢对上她纯然信任的眼神。乔靖本想将她送走的，可依陆婉的性子，定会终日垂泪，纠缠不休。江家若知道了，乔家定不会好过。幸好此地隐蔽，陆婉的存在也并无外人知晓，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让她彻底消失。

　　这一刻，乔靖心硬如铁，视线转到一旁的琴上，摸着断了的一弦道：“可惜了，不然有曲助兴，岂不妙哉。”陆婉靠过来，依在他肩头笑了：“就算只剩六弦，只要是乔郎弹的琴，我都会听的。”

　　乔靖望着断弦略一思索，一手抚琴，一手悄悄抽出匕首将它割了下来。陆婉闭目听曲，浑然未觉。乔靖左手轻扬，泛出几个连音，已将琴弦攥在手中，忽然就套上陆婉颈项，用力收紧。冰凉的琴弦勒出红痕，割破了皮肤，鲜血漫下，染红了她的衣领。陆婉挣扎着，可醉酒的她哪有什么力气，乔靖面无表情地对上她惊恐、愤怒的眼神，将弦再度勒紧。陆婉终于不动了，乔靖又紧了紧琴弦，看着她依旧睁得大大的双眼，伸手替她阖上，叹道：“对不起，婉儿。”随后，乔靖将她沉入湖中，一同沉下的，还有两块大石。

　　原以为事情就会这样过去，可谁知这才是开始。

　　半月后，乔靖噩梦连连，夜不能寐，一闭眼，陆婉死前看着他的模样就仿佛在眼前晃荡。手上时常都残留着紧勒琴弦时的痛感，定睛一看，一根丝弦缠在指间，手指上全是勒痕，血珠从伤口处顺弦滑落，沾在皮肤上灼烧般地疼。与此同时，坊间开始流传芙蓉巷尾有间院子闹鬼，有顽皮孩童翻墙而入，出来时人都吓傻了，只会喊着有鬼，有鬼。

　　三日后，本该办起喜事的乔家办起了丧事。乔家少爷乔靖无故淹死在水塘中，当下人发现时，早就回天乏术。乔老爷痛失爱子，自此一病不起。下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乔靖自己失足跌下去的，有的说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有的说一定是被鬼缠上了，不然怎么解释他那双满是奇怪伤痕的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