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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三年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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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我给放了清茶的白瓷茶杯里注好了刚烧开的开水,就听见旁边铺满小石子的小路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你来了”,我头也不回的打招呼,“可真是准呢。”
“你又知道是我了。”顾思服一身灰色道袍,用木簪束着丝柔顺滑的头发。流光溢彩的丹凤眼微微上翘,只是眼眸里多了些与世无争的淡然,挺直的鼻梁,妃红色好看的唇形,三年过去了,顾思服已然是那样温暖良善,年岁的增长让他日益学会了感激和沉静,要不是他在我面前偶尔还会赖皮和恶作剧,我几乎会和其他人一眼将他当做神一般的崇拜。
南国谁都知道普莲寺三年前出现了一个仙人下凡一般的公子,却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隐居朝野曾经威震天下的安定侯顾思服。
“不是你还会是谁每天赖在我这儿吃茶?”我摊开手,“顾公子,这一个月到头了,茶钱可怎么算?”
顾思服冲我一笑,深深的梨涡炫人眼目,“今夕——,咱们俩的交情——”
“得!”我抬起手,“收起你的美男计,天底下就在我这儿,无效。”
顾思服见美男计不成,又转成一幅恨恨的模样,“今夕,怎么三年来你竟养成了个守财奴的性子,记得我刚遇见你时你是视钱财如粪土的啊,以前这么慷慨激昂的侠女怎么就变成了大俗人了呢。”
我一手端起一杯茶,一手止住了顾思服企图偷偷端另一只茶杯的手,吹了一口气之后凉凉的说,“慷慨激昂?我还英勇就义呢。不好意思,激将法对我来说也没用。”
顾思服无计可施,只要诞着脸央道,“今天没钱,过几天,过几天一定给你,可好?”
“前天那个什么知府的女儿来庵里看了你一眼便暗中送了好些东西给你,怎么会没钱?”我瞟了他一眼,小样,以为我不知道?
顾思服一脸正义凛然,“我堂堂安定侯又怎么会收女儿家送的什么财物,你简直是诽谤!”
“得了吧。三年前我就见你对那些女孩子的礼物来者不拒了。”
顾思服泄了气,“好了,告诉你吧,昨天出去时在路上遇到一个特别可怜的小乞儿,就把知府家女儿给我的东西都换成钱给他了。”
真不愧是被赞为‘仙子’的顾公子,还真把自己当神仙了,不过,于这件事我倒不好说什么,只好挑挑眉,“那好,今天为本小姐吹一曲,就当是利息了,以后再还我的茶钱。”
顾思服这才拿到茶杯,不满地低语了一句,“小气鬼。”
“你说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想问你待会儿要听什么曲子。”
我一愣,还真不知想听什么。
顾思服悠悠的喝完了一杯茶,取出珠灰色的笛子,和身上灰色的道服倒是出奇的和谐,而于衣服同中带异的颜色更显得笛子通身灵气非常。手指纤长白皙,手心有微微的薄茧,指头圆润干净,扣在珠灰色的笛声上,本身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妃红色的唇凑近笛声,眼幕低垂,缠绵哀婉的笛音便从笛子里环绕而出,直绕道人心里趣。是那首《西洲曲》。那首我学了几个月,准备当做生日礼物送给萧沐,却最终错过的《西洲曲》。
我掏出自己银红色的笛子,不由自主的和声起来。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怜子情如水。
那时的我那么喜欢的你,如今过得可好。
一曲终了,我放下手中的笛子,端起茶杯不经意的说,“怎么忽然想到这首曲子了?”
“今日,是萧沐的生辰。”顾思服定定的看着我,似乎想望进我的心底。
“那又怎么了?我早就忘了。”我喝了一口茶,粗茶的涩味徘徊在口中,流入心里。心里有个声音在不知死活的反问,真的吗?早就忘了?那么刚刚为什么没忍住吹奏了起来,是不是在知道没可能的情况下仍然存着一份心思,一份他可能会感受这份生日礼物的心思?
“今夕,你在说谎。”顾思服在这三年的修道颂经以来,越来越聪慧通透,一双上翘的凤眸简直能看透人心。
“哈哈,顾思服,你这个范儿,可离得道高僧不远了,想来我朱今夕修道不成,倒成就了一代高僧,也是一段佳话啊。”我打着哈哈,想掩盖掉此时纷乱的思绪,这三年我们之间很有默契的从未提过萧沐的事,你这又是怎么了。
“我觉得,你不能再逃避了。三年的时间去疗伤,已经够了,不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希望你能更快乐。”顾思服微低下头,细软的刘海在白皙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摩挲,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住流光生辉的凤眸,较三年前让人惊艳的少年相比,顾思服的轮廓越发美好,而且更具让人看一眼就沉迷的魔力。
我转着不甚精致却也称得上大方的茶杯,嘴角是满足的微笑,“我现在,就已经很幸福了。”
“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敢去面对萧沐?面对你之前的一切?”顾思服喃喃自语,“萧沐这三年一直很痛苦。虽然三年前他终于登上了受万人景仰的皇位,将赵氏一族一贬再贬,报了自己母亲被皇后逼死的仇,可是,他总是不快乐。”
我的心一动,手里的茶杯一晃,“他的母亲,是被皇后逼死的?”
“是。当初的皇上独宠萧沐的母亲淑妃,可是皇后却嫉妒狠毒,以自己娘家赵氏的权力逼皇上将淑妃娘娘打入冷宫,在萧沐十岁那年,淑妃娘娘就在冷宫里逝世了。据说淑妃娘娘临终前只有再见皇上一面这一个心愿,可是宫人遵从皇后的旨意,竟没有人通报,萧沐当时正陪在自己母亲身边,当他疯了一样将皇上从皇后的凤阙宫带到自己母后的冷宫时,淑妃娘娘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萧沐这一路走来的艰辛,我都看在眼里。”
“是吗?”
“是。那样冰冷无情让人心疼的环境下,萧沐却并没有成长为一名嗜血冷漠的人,他的心里,他的灵魂,从骨子里都是善美的。甚至对害死自己母亲的凶手皇后,萧沐也只是夺了她的权力,将她送到二皇子萧聿新封的聿平王府安享天年而已,并未如何为难。那两场战争,相信这三年你也明白了,就算萧沐不领军,照南国的实力,灭掉他们也只是迟早而已。”
“不要再说了罢。”我放下茶杯,我知道,我现在是已经知道,可是,我还是不能接受,他的利用和伤害。
别人可以,就他不行。因为他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人,我的丈夫,我的天空。
顾思服却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一般,还是继续说着,“你知道百姓是怎么议论我们现在的王萧沐的吗?登基时没有皇后陪同,孤身寡人戴上皇冠俯瞰天下;据说被封为皇后的前太子妃身子柔弱不轻易见人,群臣几次觐见充实后宫可他一意孤行并不纳谏;从登基到现在的三年里,他从未没有笑过,百姓甚至怀疑他有没有笑的能力。他是众口称赞的好皇帝,却并不像是一个完整的人。对于这样的萧沐,你真的一点都无所谓么?”
我放在衣摆上的手越握越紧,表面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我我,无”,为什么,一句简单的‘无所谓’像是卡在喉咙里的核,怎么也吐不出来,说啊,朱今夕,说你无所谓,说你再也不在乎萧沐了。
顾思服将手覆在我紧握的手上,“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救救萧沐,也救救你自己。”
我以为只有我知道,三年前看似坚强的情断义绝,实际上只是一场巨大伤害后的落荒而逃。
当初伤了萧沐有多深,我自己的心就有多痛。这三年我用笑容和淡然小心翼翼地将伤痛一个一个缝合,却忘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他一直看着你的苦痛,也就明白了,当年你的心情。
这三年,赎罪一般的活着,努力帮助身边的任何人,尽全力让每个人更开心一些,却独独不能救治,自己病入膏肓的心。
我泪眼朦胧,“好。”
顾思服就对着我笑,“那我们今日出去,好不好。”
“好。”
我坐在铜镜前,铜镜里映出一个面容姣好,以木簪高高束发的女子。一双大大的杏眼里水光潋滟,眼瞳比三年前更黑了些,似乎可以映入人心。肤白胜雪,眉间有一粒淡淡的朱砂痣。我的手抚上这一颗疤痕一样的浅水红色的痣,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心疼。就连我也不知道这颗痣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在青山的时候还没有看到,或许是一夜之间忽然就伴着什么印在了眉心,又或许是这三年一天一天的加深聚集,凝成了这个浅浅的水红色的痣。
我的手划过小巧精致的鼻梁。落在了淡粉色的唇上,嘴角稍稍勾起,我想给自己一个开心的微笑,却只见镜中女子嘴唇翘起,眼里是泠泠的凉意。是啊,凉薄,那个三年前在深山之中每天笑的没心没肺的小小巫女有怎么预料到三年后的自己竟也会有一天开始笑的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