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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楼高不见章台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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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朱瞻基命人送来了一枚小小珀玉,上面雕着一支斜出的桂兰,端的是精细,花瓣重重,温润剔透,好看得要紧。
萧如黛不知道这算不算玉宁口中所谓的“很隆重、很真心的谢谢”。她只是多看了几眼,便就锁到了妆柜之中。
朱瞻基明知道她是不爱珠宝玉石这样的浮华玩意儿的,却依旧差人来送她,也不知道因的是何。
小小的收拾了一下,扣上妆台,她推门去赴绿姬的约。
说来惭愧,那一支古笛,到现在她都没想到如何能用它吹出曲儿来。
秋渐渐深了,天有些阴沉。红艳跟别的乐伶一块儿,又去排练新的曲目了。朱瞻基未曾给她下一步的指示,她自然也乐得逃了那无聊的排演。只是这厢房游廊一路都空荡荡的,看着多少有些不习惯。
宫廊里的花又换了一拨,可到底是不如春夏时候开得热闹了。有隐隐地桂香沿小径飘来。她拢了拢衣裳,抬头看看天,心里头也是一片灰压压的沉寂。
桂楠香啊……往日她是最喜欢秋的。且不提山中那铺了满地的柔软金黄,即便是来了宫中,在深秋里也从不寂寞。杏儿总是爱领着她小心去摘那园里的桂兰花。自己就这么站着,仰着头看她爬高爬低,簌簌的花粉落个满肩,连衣裙都能沾染上香气。
“这花酿了酒,来年就可以喝了。”清清脆脆的声音还在耳畔,可身侧哪里还有那个言笑晏晏的影子?她们藏好的酒,恐怕也在那场大火中间付诸一炬了吧。
朱瞻基,你好狠的心。你明明犯不着杀她们的。那些人在你眼里,都不过只是随手可捏死的蚂蚁,比不上“万一”二字。他狠辣得直让她心惊胆颤,总觉得下一个惨遭非命的就会是自己。
但也许……倘若真的轮到自己,也是一种解脱。
今日不休课,这个时间玉宁必然是不在自己宫中的。小殿里早已屏退了左右,寻了一圈却不见绿姬的影子,也亏得萧如黛最后能在殿外的小亭子里,捕到佳人芳踪。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聊以绿成了园里的唯一艳色,亮目得要紧。她还是放肆妄为的样子,明明已是微凉的天了,还露着半截玉脂细腰,短衣上缀着金铜小铃铛,几缕流苏犹抱琵琶地垂着,掩不住万种风情。
“丫头,坐。”斜睇了萧如黛一眼,拍拍身旁的石椅示意到,当真是媚眼如丝。半倚着栏杆,一双柔荑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茶具,器物一拿一放间,那轻柔的手法,挠得人心痒。
若朱瞻基是想让她学会如何以色侍君,聊以绿当之无愧是最好的老师。这样的尤物,天下间恐没有几个男人不会想占为己有。
只是聊以绿只字不提授课的事情,似乎更想跟她闲聊。随手递上一杯茶,聊了开去。
“嗨,你也当真是认命。”
萧如黛没有作声,抿了一口茶。出乎意料之外地觉得清香怡人,功夫很是到家。看来这个绿姬的确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绿姬不是不搭话就能打发的主儿。她仰头饮尽杯中茶,端的把茶喝出了酒的气概,润了润喉,再接再厉:“我看你早就知道朱瞻基那小子想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亏得能够不动声色。”
“人生图的就是个痛快!自己的命运自己都不肯把握着,最是傻。那呆在皇家里的人是不得已,你就是自己作的!”她说。
绿姬半生屈居青楼,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后来又阴差阳错入了皇宫,几次生死沉浮,早已练就了一颗玲珑心,目光如炬,把萧如黛看了个透彻。
她终是逃出了这个暗无天日的吃人地方,故地一游,仅作过客,自然有理由居高临上地谪责,怒其不争。只是萧如黛心中的如何想的,她又怎么能懂?
救命之恩,这四个字有多重,她根本挣不开去的。
不能够,也更是不想。倘若连她都挣脱了去,谁还陪着那个比她更加身不由己的他?
不愿再多聊他们之间的种种瓜葛。萧如黛敛目低眉,掏出怀里的那根竹笛,柔顺地说道:“绿姬,你今日唤我来……”
“哟,这个啊。”聊以绿收起了那瞎操心,不再嘴碎唠叨了。她接过她手中的笛子,看了一眼昏昏沉沉的天,半点没有演奏的意思。嘴里倒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眼看就要下大雨咯!”
萧如黛也跟着抬眸。头顶乌云翻墨,半掩着这宫城,稠风黏腻,卷起些许枯叶烟尘,活似把阴翳也扫进了人的心坎里。极目而望,高墙之外早已不见艳阳,既无飞鸟流连,亦不见浮云飘动,天地山川似是凝在了一副巨大的画卷中,说不出的压抑。
“来了。”聊以绿轻声说。
天边忽如其来一道闪电,痛痛快快地撕裂了这天锦地帛。一声震耳轰隆,急雨狠狠地砸了下来。
聊以绿展开了舒怀的笑。
雨滴落下,时疏时骤,不一会儿就汇成道道涓涓细流,把地冲洗刷了个干净。亭檐落珠如幕,生生模糊了萧如黛的视线,氤氲开了一院景致。风裹着雨丝刮过亭子,带来声声呜咽,还未等萧如黛回过神来,聊以绿擎起了手中那支曲笛,轻轻送了一口气——
笛声起如游丝,掩在了层层雨鼓中,萧如黛本没有注意到。可是接着,那凄厉暗哑的声音却在层层推高,钻进了大雨里,和着天地的泣声,恸彻心扉。
曲不成调,可掏空的是心魂。这天,这地,这时这雨,都成了这一曲笛音的陪衬。谈什么曲中意境的,当天地玄黄、江河鸿远都被生生拉低,成了背景,这曲子,便当真是惊为天人了。
萧如黛满脸惊异地看向自己的“老师”,可聊以绿还以方才那懒懒散散的姿态坐着,半阖着丹目,手上随性,毫无指法章调,仅仅是那样吹着。
就这样吹着,和着,雨声转小了。伴着一声惊雷,聊以绿突然收了手。翻转竹笛,仍是漫不经心地扔回去给她。
明明是就着悉悉索索的雨,可那不高的女声却听得真切:
“我知道,他让我教你,必是想让你去做谁的替身。就跟从前的我一样。”
“可你恰恰不用如此。他们这些帝王家的人,最爱那些鲜活恣意的女子。因为他们自个儿身上没有。”
“只是这样做太危险。得不到就把你毁了,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我是逃出来了。我也不想劝你。你这样的,跟着我也出不了师。好自为之。今后我不会再来了。”
“别了。”
“……”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姿身曼妙的影子,扭动着细腰,伞也不打,就这么款款走入一片蒙蒙雨雾,钏镯叮当,一点点隐入雨声里,像是民间话本里头虚幻的勾人魂魄的妖物。
不是手里还拿着那笛,她定会以为是梦一场。
不知道怔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而亭外早已有一个明黄的身影在撑伞候着了。
大雨湿了他的鞋袜,星点泥水溅上了华裳,连肩头都被雨丝濡湿了不少,可见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只是没有走近了、出声去打搅她。
“阿黛。”他唤她,声音是如水的温柔平和。
他来了有多久?她与绿姬的对话听进去的又有多少?
还未等萧如黛想个明白,她便眼尖地看到,他怀里安安然护着一支绽开的桂花,在一片昏天地暗、横风斜雨中,那抹娇嫩的淡黄显得格外地刺目。
她一时语塞,杂绪统统都抛诸脑后了。忽而明白了今早他命人送来的佳玉,意味如何。
“送你的。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金玉玩意儿。可,花开易败。”朱瞻基缓步到她的身边,小心把那支桂兰交予她。外头明明是惊雷四起,狂风乱作,可这一支桂花却被护得周全,连半片花瓣都没有淤折,兀自流淌着淳淳芬芳。
他冒雨而来,只为了给自己送上一支盛开的桂兰。
萧如黛心中酸涩,痛苦地闭了闭眼。聊以绿让她不要认命,让她远远地逃开去了。可是她能逃到哪儿去?
天地之大,她逃不出他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