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树成荫》墨攸

9、兄弟

　　这一日的酒宴上歌舞昇平，宾主尽欢。

　　刘秀在安置好了他的部曲后，领着几个心腹部将邓晨、李轶诸人，按秩论序地入了座儿。

　　酒过三巡，我将我手底下的那班门客、及城中要人一一引荐给了刘秀。而他也都欣然受纳了。不止是受纳，三杯两盏间，很快就与这些人打成了一片儿。

　　我落座一旁围看，不禁暗暗佩服刘秀这“逢人说人话、逢鬼道鬼语”的能耐。他的样貌虽然与我大抵匹肩，但胜在气质儒雅、温润谦和，毫无轻佻、放浪之感。一双凤眸盈盈含笑，满腹神采斐然自得。言谈举止间，处处圆滑、周到，令人如沐春风。既会打官腔雅言，又不忌匪气俗话。

　　只言片语，旁征博引、见闻各地，不仅将那些眼高于顶、桀骜自恃的望族、名流们哄得眉开眼笑，甚至还令铫期、左隆这些莽汉、粗人也将之引为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席上有不少女眷、闺秀一反常态地弃了我，对他侧目不已、秋波暗传。唯独苗萌与他不甚对盘，言谈之间，处处顶撞不提，甚至还故意弄翻酒爵、撒泼酒水，好叫他当众出丑。刘秀身为宾主自然不好与她一介城长多言、计较，但他无奈、气结的模样儿，还是瞧得我忍俊不已，怎生也挪不开眼去。

　　“瞧这两人……倒也像是一对璧人。不如择个时日，问问他俩双方的心意罢。我瞧苗城长的年岁也的确不小了。”一旁的冯孝见了，忽然轻声嘀咕道。他是随刘秀的大军一道进的城。只因无官、无职，又不是什么显贵之人，是以并没有引来过多的瞩目。此刻若不是因了我和刘秀的关系，大抵也不会列在筵席之上、受人供酒。

　　突闻此言，我微微一愣。瞅了一眼马尾高束、满脸咄咄逼人的苗萌，又看了一眼正低眉顺目、危坐浅笑着的刘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述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滋味儿。也谈不上是不是不够不爽，只是单纯地觉得面前这景象多少有些碍眼。好在我本就处在酒酣耳热之际，便随意找了个藉口，借故暂离了宴厅。

　　此刻堂内灯火斑斓、人声喧嚣，堂外却是漆黑一片、戚戚寂寂。夜风掠过时，树影晃动，清凉阵阵，蛙鸣声声。早就候在屋檐上的玄女一见我踏出，急不可耐地跃到我的肩头上。扑腾了好半晌，才勉强稳住了碜人的身形。它那副羽翼不全、神情萎靡的模样儿瞧着有些好笑，我忍不住在投食的时候给它多加了一份烂肉。

　　本打算就此归家歇息，但一想到自个儿身为事主，不好离席太久，于是我踌躇片刻，还是护着玄女，在院落里寻了棵大树，翻坐而上，小憩一、二。

　　隔着池塘，半眯起眼看屋里、屋外人影闪烁，我不禁有些恍惚。尽管此间的一草一木皆如此熟稔，哪怕是闭上眼睛也决计不会踏错一步，但不知为何我却总觉得自个儿同这方土地、这些人事格格不入。即便是身处酒筵之上、人群之中，也时常会生出一股莫名的疏离感，仿佛置身鬼市，不知了今夕。索性躲在一旁远远眺望，反倒心下能得安然。

　　“文叔，你来这儿做甚么？”闻听树底下响起了脚步，我缓缓低头，正巧对上了刘秀那双如水般清冽、温润的眼。

　　“自是来寻你喝酒的。”他扬了扬提在手里的酒坛，抬起头冲我笑道。夜色里瞧不清刘秀此刻的脸色，只听得他话音里透出股淡淡的寂寥、与倦意，与适才筵席上头那意气奋发、八面玲珑的太常偏将军似是判若两人。

　　我见来人是他，二话没说就往旁边的枝杆挪上了几分，为他腾出了一席之地。刘秀低笑了一声，径自跳坐了上来，与我齐肩而坐。那树一晃未晃，承了两人的分量竟还十分稳当。只有玄女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怪桀。

　　“你不在座，着实气闷。”他刚一坐定，便往嘴里狠狠地灌了一口醇酒，随即将那瓦坛递到了我的手里。大抵是又那苗萌又令他难堪了罢？

　　我也懒得同他客套，提起那坛便自顾自地凑到了唇边。谁道坛缘口残留着的那一股淡淡的谷香，竟叫我喉口一涩、蓦然晃神，心跳似也漏去了半拍——这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只闻过一次，我就好像着了魔一般，时不时地就会记起。

　　“怎么，不想喝？……还是嫌我刘秀不够资格与你对饮？”他出语问询道，言辞之间一派淡然。我忽然感觉有些尴尬，急忙敷衍一笑，避开他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挪开了他尝过缘边，大口大口地灌起了坛中的美酒。平日里明明时常与人这般对饮，但不知为何此刻对象换做是他，我竟会莫名地感到局促、难安。

　　“父城蜀黍，果是佳酿！”

　　醇酒入口，不意微呛。一旁的刘秀立时笑出了声，他避开玄女，劈手夺过我手中的酒坛，顺口调侃道：“行了，行了，知你最是豪爽，但哪有像你这般暴殄天物的？再叫你如此牛饮下去，这坛子酒怕是不到一息就要见底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它从筵席上拐来，怎能就这么便宜了你呢？”

　　“想不到昆阳大战中以一挡百的英雄竟如此小气，与自个儿的主薄都要锱铢必较。”我轻浮一笑，随口讥笑了一句。他听了竟是一阵唏嘘，静默了好半晌，方才自嘲般地失笑道：“锱铢必较……大抵是经年贩谷养成的劣习罢？”

　　“以你之才，稼穑、贩谷，的确是有些可惜。”起兵之前，刘秀以稼穑、贩谷为生，这些事我略有耳闻。

　　“可惜？我倒是乐此不疲……陌上田头，打草耕播，虽说辛苦，却总好过这刀头舔血、命悬一线的日子罢？”刘秀说着又自顾自地端起了酒坛，抵到了唇边，毫不介怀地抿了一大口，道，“别看我而今在人前风光无限、踌躇满志，不过是强颜欢笑、曲意迎奉罢了。”

　　“虽说是强颜欢笑、曲意迎奉，不过在我看来你倒是乐在其中……”我嗤笑了一声，忍不住打断道。夜风吹起，他的衣袖、长发不经意间拂上我的侧脸。浓郁的酒味里掺和着淡淡谷香，我直觉一阵失神，莫名地止住了还未脱口的嘲弄。

　　“……苗城长说得对，我的确是个徒有其表、虚伪造作之人。”他落寞般地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玄女的羽翼，低说声道，“其实不止虚伪造作，我简直是爱煞了演戏。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戏里、戏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我未出一言，转过头静静地打量起了眼前这人。夜色在刘秀的侧脸上勾勒出了一抹奇异的深沉。远处灯火朦胧地交织在他那姣好的鼻尖、唇额处，似是笼着一层淡淡的莹白。我忽然想到了面具。不知在那名为“浅笑”的面具之下，究竟隐藏着他什么样的表情。

　　“……韬光养晦也没什么不好。你若太过尖锐，第一个容不下你的人恐怕不是王莽、刘玄，而是你自家的大哥、刘縯吧？”我轻佻地大笑着，随口调侃道。

　　刘秀微微一怔，愣了片刻，忽然大笑了起来。清朗的笑声中掺和着丝丝的苦涩。

　　“大哥的确有枭雄之志、问鼎之心。只是我着实没有想到在沘水、育阳，斩杀甄阜、梁丘疵等人后，他竟连我也开始一并算计了。在我的部曲当中安插自个儿的心腹、眼线不提，前几日甚至还将我派去宛城送信的使者私自扣留、拒在门外。也不知他是不屑用我的计策，还是害怕我会趁机加害于他……”

　　“终究还是器量太小。”我皱了皱眉，冷冷断言道，“不过好在当时被联军推上帝位的人不是你大哥刘縯，而是刘玄……”若是之前新市、平林、下江这些绿林联军推举的人是刘縯，恐怕昆阳这一战过后，他是不可能再容得下锋芒毕露的刘秀了。这些话我虽然没有尽数道出，但刘秀想必是早已心知肚明的。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有刘玄霸占帝位，我与大哥还不至于这么快走到那一步。”刘秀长叹了一声，缓缓朝向苍穹昂起了头，“只是这刘玄并非高才，定是坐不稳高位的。唯今之计……我们还是先想着如何辅助大哥剿平王莽、登上天庭，再说罢。”

　　此刻苍穹如盖，繁星遍布，但刘秀的目光却毫无迟疑地迎向了紫薇。那是传说中帝星的所在。

　　“……再说？是打算想方设法、取而代之吧？”我低声笑道。他的野心，我不是第一天晓得。

　　“若届时他还能容得下我，我自然乐意作一逍遥王侯，游戏人间，退隐庙堂。只是我大哥他大抵是……”他说着说着声音不觉又低沉了下去，“其实我素来敬他、重他，如兄、如父。小的时候咱爹死得早，要不是有他、和二哥在，我又怎能逍遥至今？想不到起兵至今这才区区一年的时间，死的死、散的散，连大哥也变成这样……”

　　“飞鸟尽，良弓藏，亘古之理。”我骤然一笑，故作豪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道，“哪怕你再会演戏、入戏再真，但自坊间传出‘刘秀当为天子’这一谶后，你道你在刘縯跟前，怎还会存有退路？……先前你自个儿也说了他有枭雄之志、问鼎之心。凡择此道者，哪个不是满手血腥、踏遍尸骨？又有何人会去顾惜这廉价的兄弟之情、手足之谊？”

　　“不过如今八字还没一撇儿，谈这些不嫌无用么？太常偏将军大人？”我懒懒地揶揄道。幸好如今的天子不是刘縯，而刘秀，只是一个连杂号都排不上的、微不足道的太常偏将军。由此可见，这往后要走的路，怕是还长得很呢。

　　“说的也是，只是……我怕大哥会铤而走险、棋错一招。”他苦笑了一声，抬头仰天，欲言又止。

　　“你向他提议将刘玄迎到宛城后，将他圈禁、拿捏？”

　　“知我者，冯异也。”刘秀神色不变，淡淡地回道，“如今宛城刚下，城里、内外除去王莽的降军之外，就只有我们舂陵汉室的宗兵子弟了。刘玄这一来可说是瓮中抓鳖，有来无回。届时，我大哥若布设妥当，暗中将他挟持，以更始皇帝刘玄之名号令绿林诸军，岂不是大权为握、无往不利？”

　　“妙计。”我不吝赞叹道。

　　“可惜大哥弃之如蔽。他大抵是自个儿想当皇帝想疯了，眼皮子底下怕是已经容不下那有名无实的刘玄了。”刘秀一语未休，狠狠地往嘴里又倒了几口杜康。瞧他这副模样儿，我的心底里头忽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是说他想杀刘玄？”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这是一招险棋，指不定会把我们几个统统赔折进去。”刘秀笑得有些恍惚，但我发现他确确实实是在发笑。

　　就在这时，玄女应景地啼叫了一声，似要划破这难得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