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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主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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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城的守卒打退三波绿林匪寇,连杀了数名更始皇帝钦点的杂号将军后,刘秀这厮方才带着他的数千人马珊珊来迟。
他来时摆出了极大的排场。漆黑的夜色中,火把摇曳、星星点点,蔓延如龙。这是我头一回在正面见着这支部曲。叫人难以置信的是混在他手底下的这群乌合之众、匪盗流寇们,居然像模像样地照着汉时旧制列出了阵列、阵型。弓居后侧,骑环两翼,三军编排,雏形略现!所过之处,步伐工整,颗粒不取。
与别处毫无规章、不见军纪,只知逞一时意气、烧杀抢掠的绿林贼军相较,简直是判若云泥!也不知在他接手的短短时日里,刘秀是如何做到的。难怪他们一路行径,除却父城之外,都能势如破竹、来去自如。
直到此时,城里头的那些权贵们方才瞧得心折、口服,对这个尚未蒙面的新主生出了诸多的好感。而我家里供养着的那些门客们更是摩拳擦掌、宵立城头。只待启门迎降,一睹将帅风采。
要知古无夜降之制,所以翌日清晨,我难得摸黑地起了大早。
正当我准备一番洗漱,换上官服,携苗萌、铫期、及一干门客亲自出城迎奉刘秀时,娘突然伸手扯住了我的衣袖,泪眼婆娑地冲我说道:“异儿……还是别去了罢?娘怕你吃不起这些苦头。”
我莫名一怔,不知她正念叨何事,只得随口敷衍道:“娘,我去去就来,不出城,至多三更就能回来。还有,昨个儿夜里我在灶上温着些稀饭,要是一会儿饿了莫忘去吃。今日我和苗萌他们大抵要忙乎上一整天了。”
娘盯着我看了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异儿你弃文从武也好、四方结交也好。不过,千万别学你爹那样,对人掏心掏肺地好……要知这人心呐,总归是会变的。当初一诺,转眼就变。你爹爹他就是心眼儿太直,受不得丁点儿的委屈,才落得了如此的下场。甚至还连累了你那可怜的末弟。”
她说这些话时,我惊讶地几乎合不拢嘴——这些年来,娘是头一次如此清明,接受了爹和末弟已经不在的事实。
当年爹死的时候我还未满九岁,所以有些事我并不清楚。只是隐约从冯孝口中得知,他是被人构陷,不堪受辱、羞愤自尽的。而那个在官场上将爹推入万劫不复的人,正是他和娘曾经的密友、生死至交。
爹死了之后,我们家的家境一落千丈。末弟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无钱医治,一病呜呼的。一月之内,丧父、丧子,祸不单行。娘大抵就是受不了这份刺激,才会变得神志不清、浑浑噩噩。所以听她此番清晰道来,我不由地一阵失神。
“异儿呐,娘只求你平平安安就好,千万莫要步了你爹的后尘。”
看着她沟壑密布、微微颤抖的双手,我恍惚间突然想到了一些无关之事,脑海里莫名地浮出了一股烦躁、与不安:要知爹是爹,我是我。不羁如我,又岂会真对那刘秀掏心掏肺?……不过心中虽作如是念想,但娘的话却始终不停地索绕在我的耳畔。似有一片阴霾,挥之不去、纠葛再三。
这一次,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离了家、离了娘:如今决意已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容得下我的踌躇。
背朝旭日、步出城门,向刘秀献上五城印绶时,他一言未发,只是沉稳、着力地拍了拍我的肩头,扬起了一抹温和、淡然的浅笑。深色的眸子里盈盈脉脉,好似盛着一汪透亮、明晃的天。我抬头望向他时,禁不住有片刻的失神。一时言塞在口,差点就将事先周备好了的请辞遗忘得一干二净。
“冯异,你同我还要客套些什么?这些虚礼不行也罢。咱们兄弟先去喝上一杯,再说!”刘秀故作匪气地说完,一把扶过了我的手臂,二话不说拖起我就往城里踱去。眼见他满脸笃定,不带一兵一卒就要入城,我急忙吩咐护卫、设宴、摆酒、犒军、送饷……顺便将那数千兵马尽数安顿到父城郭下,为其周备、扎营。
要知如今时事不稳、政局板荡。虽说我前些日子里早已在城中伏下了不少布设、眼线,但总也担忧有人会在节骨眼上给我们使绊子。所以散漫如我,也不得不万事亲为、多方思虑。而我手底下那帮吃了数年白饭的食客们,也终于有了各自的用武之地。
刘秀瞧着我唾液横飞、指手画脚的模样儿,似有些好笑。他与我并肩而行,直待我一一寻人嘱托完毕,方才边走边开口调侃道:“既然你喜欢理会这些琐事,不如就做我的主薄,替我掌理诸事罢?”
主薄不过是个掌管文书的佐吏。既无厚禄、又无实权,唯一的用处便是时时刻刻随在他身边,与他形影不离,替他出谋划策、打点诸事——上到军国大务,小到鸡毛蒜皮,事无巨细,都得过问。
“你要拜我作太常偏将军的主薄?”我忍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
要知刘秀的官职在更始绿林中本身就比排不上号的杂牌将军还要低上一等,勉强游离在九品附近。而我的前任上司,乃是坐镇一方的堂堂郡守!相较而言,尊贵高下,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此刻我若是应了他,当他的主薄,简直就是连贬数级、一夜落魄……好歹,我曾经在王莽手下也是个正正经经、监守五县的郡掾,不是?
“怎么,不想干?”刘秀挑了挑眉,满面斯文中隐隐露着一丝坏笑,“目前我这棵大树的确是矮了那么一点点,想要避风遮雨,就只能委屈我们的冯大少蹲坐下来了。”他伸手比了比自个儿的身高,意味深长地斜眼瞄向了我。
我微微一怔,不由地抚掌媚笑道:“罢了罢了,反正都是弃官为贼……能作刘将军这般美人的主薄,时时可餐其秀色、得其垂青,便是一直蹲坐着,也是我冯异的三生之幸。”我虽说得没啥好气,但心底里头却还是透着阵阵暖意。他拜我作主薄,就是将我当做真正的心腹、股肱,长置身侧——关于这一点,我俩稍一对视,便心照不宣,皆有自知了。
刘秀被我这么一说,脸色倏然一红。他迟疑了半晌,换过话题低声说道:“冯异,你也别开口闭口就是将军长、将军短的。我看你和我年岁相仿,不如称我一声文叔罢?”瞧着那一脸温和的浅笑,我的眼角禁不住又是一阵抽搐:我尊你一声“文叔”,你却对我直呼其名,莫不是将我看作晚辈、家丁不成?
“叫你文叔也不是不行……”我勉强应了一句,述道,“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我这人天生懒散,偶尔勤奋一会儿总也坚持不到一时三刻……不过你这烂摊子总是要找人来收拾的吧?”我打了个哈欠,忍不住当着众人之面,同他讨价还价了起来。以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真要干这主薄的活计,怕是迟早要出乱子的。
“不如给我指个从事罢?”
“太常偏将军的主薄还要从事?”他闻言不觉莞尔。主薄已是佐吏,主薄从事便是佐吏的佐吏。虽说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先例,但区区太常偏将军的主薄还配设从事,似乎也太过奢侈,有点说不过去了,“那你觉得谁作合适?”刘秀补言道。
“我瞧这父城城长苗萌,生得很有从事之相。”我伸手指了指紧跟在我身后、着了一身铁甲戎装、长发高束的豆芽儿。素好颜面的苗萌一听这句话整个儿脸都绿了。不过大抵是因为突然想到当了我的从事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缠着我了,她居然恨恨地点头表示同意了。
“既然萌长得如此有从事之相,那萌必是要请为主薄从事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还望刘将军不计前嫌,纳萌入帐,从主薄共事。”苗萌盯着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她连眼角的余光也没撇向刘秀。对于她的讽刺我丝毫不以为意,不过她这般不待见刘秀的态度倒是令我颇有些为难。
刘秀玩味地看了我俩一眼,淡淡地敷衍道:“苗城长如此大才能为秀所用,实是秀之至幸。先前承蒙苗城长对我等照料有加、网开一面,秀在此一并谢过了。”他说这些话时不着半分诚意,语气之间满是讥讽。想来前日攻打父城时,必定吃过苗萌的暗亏,至今尚未介怀。
苗萌大抵是知觉到了什么,这才转过头来,狠狠白了刘秀一眼,冷笑道:“当日对战,萌所用手腕的确是有失磊落。不过正所谓兵不厌诈,刘将军你若看不惯尽管但说无妨。我苗萌生平最嫌恶的就是那些徒有其表、虚伪造作之辈了。”
我听了微微一愣,不禁问询道:“豆芽,当日发生了何事?”
那日我被刘秀生擒,并未瞧见父城的战况。事后苗萌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随口一提,就没了下文。如今看来,这其中倒似是有些内幕。
苗萌面色一僵,并未作答。刘秀却淡淡地接口道:“其实也没什么。苗城长为了顺利闭门,不惜指使弓队瞄向百姓。”
我皱了皱眉,难得地收敛起了一脸的轻浮,转头看向苗萌。在我的印象当中,她并非是个不计后果、心狠手辣之人。当不会去做这些自掘坟墓之事。
“不错。当日事态紧急、迫在眉睫。眼看绿林贼军就要大举压境、破门而入,我也是出于无奈,才叫弓队止住那群蜂拥入城的百姓的。”苗萌坦然回应道,“我身为父城城长,当以父城为重。如要责罚,萌甘愿受之!”
“我看不止如此罢?”我眯起了眼,懒懒笑道。父城四门的构造苗萌最是熟知,她若当真要强闭城门,只需径起吊桥就行,何需动用弓队?这般举动显然是做给不知内情的旁人来看的。
“……不错,我的确是想试试刘秀、刘文叔的器量,如何!”被我一激,苗萌忍不住吐了实话,“瞧瞧这能被你冯异另眼相待的、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英雄人物!”刘秀知晓了其中因果,此刻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
“那结果呢?”
“刘将军见死不救,并非仁人!若是这群百姓本是受他驱使,那他根本就是个不择手段、金玉其外的伪君子!”苗萌毫不客气指责道。但话锋一转,她又继续说道,“不过他知道借此契机收拢人心,示以长厚之风,的确有人主之器!”
并非仁人,却未必不是明君——我立时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长厚者,岂有翻覆之能?”她漠然道。
刘秀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要知他们舂陵汉室所打的旗号,就是仁厚、施德。苗萌此言不啻是在明拆他们的台阶。这女人果然不识眼色!
我暗自心惊,急忙伸手敲了敲苗萌的头,打岔调笑道:“你这丫头片子,脑子里装的尽是些什么?不爱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倒也罢了,怎么成天都想着要和男人们一起造反、惹事?……好歹给我消停些罢。”
刘秀见我出言袒护苗萌,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眼底似有一抹阴霾掠过。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淡然回道:“你的身上没有血气,但她有……虽说咱们这手上都不怎么干净。”
血气?我忍不住微蹙眉头。
刘秀但笑未语,只一脸高深莫测、似要将我看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