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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遭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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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说出不到三天,我便彻头彻尾地后悔了。
因为我当真遭人生擒了,还是在出巡半道中的埋伏。
狼狈地落入绿林贼军的手里不提,还被人五花大绑、架作了一只粽子。就连跟着我一块儿出游的玄女,也没能幸免。“桀桀”扑腾着,硬是给人塞进了鸡笼。就那副可怜相儿,似乎比我本人还要悲惨上几分。
至于我如此隐秘的行踪为何会被贼人摸清、识破,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在贼人的帐营里见到了我的堂兄冯孝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回我是被自己的兄弟给出卖了。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当日那“王寻”走后,那三、两千追兵并未再来城下叫战。第二天冯孝传报说那些匪寇在几十里开外的巾车乡屯兵、备战,瞧那模样儿似乎打算放弃父城、进攻别县。
我一听便急了。要知我所监守的五县当中,除了扼守要冲的父城有苗萌、铫期等人坐镇之外,其余四县的县长、城长个个都是上头派下来搜刮民脂民膏的软骨头、纨绔子。
这些人大多是新朝贵戚。平日里依仗父兄威仪,只晓得吃喝玩乐、收受贿赂、欺善媚上、见风使舵。且个个贪生怕死得紧。一见贼军势大、兵临城下,八成会毫不抵抗地开门迎纳,以粮资兵。
要知如今这世道,投诚与投降可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前者指不定还能为城里的父老、乡亲保得几斛粟粮,但后者却必然难逃遭人劫掠、屠戮的厄运。
但这些昏官们关心自个儿的死活、以及家财是否能够得以保全尚且不及,哪会分出闲心去顾忌百姓的苦难?……更何况,从军略上来说,若这四县一旦降伏,父城便会无可避免地陷入孤立之境。到时候再想守住,可就不大容易了。
一念及这些我不由地头大如斗。
同苗萌诸人商议了半天,在冯孝的怂恿之下,我最终还是决定微服出巡,去底下各县跑上一趟。晓之以理也罢,陈清利害也好,总之该杀的杀,该斩的斩,无论如何,总不能叫他们不战而降罢?
于是翌日清晨,我便改换装束,带了三、两亲兵,混在数车薪柴里,跟着一群流民离了父城。要知目下局势愈紧、战火频频,每日绕父城、取洛道的流民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如今绿林、王师,流寇成群,饱食尚且无力,岂有余力打这群流民的主意儿?是以我笃定地认为此行万无一失。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才走了几里地,我们一行便被人劫了道儿。来者兵强马壮,百余人不止。不图财物,不要人命,二话不说就以枪戟相逼、将我们团团围住。我一见这等仗势,情知寡不敌众,一旦反抗不免平白丢了性命,于是便乖乖缴械投降,被他们蒙着眼扛回了营寨。于是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情景。
不过好在去了眼布时才发现,这粗布简帐里就只坐了冯孝一人。看他身上风尘仆仆、衣冠褴褛,想来也是清晨时分刚出的城。我俩眼对眼、鼻对鼻,互相瞪视了好半晌,眼见他丝毫没有过来为我松绑的意思,我忍不住苦笑着冲他抱怨道:“大哥,你居然坑我。”
他木讷地点了点头。“不过没打算取你性命。”
“你和昨日来投父城的那大司徒‘王寻’是早就串通好了的?”我问道。
“真正的王寻其实早就死在昆阳了。至于那些行头……自是问死人借来的。”冯孝还是点头,顺口回答我道:“可惜我们谁也没有料想到你居然已经对朝廷生出了不臣之心。甚至胆敢将三公之一的大司徒,拒之门外。否则当日必能拿下父城。”
“败寇得入,岂有完城?虽说我生得邪气,不似是个善类,但好歹也是堂堂郡掾,怎么会拿自家乡亲父老的性命、家财去谋前程、仕途?……我看你们也太看轻我冯异了罢?”我长叹了一声,轻佻地笑道,“大哥,我能否问你一言,为何你要帮着那外人,来坑自家兄弟么?我本以为我们这些年处得还算不错。”
“他就是刘秀。”冯孝文不对题地答道。
“……那日瞧见时我就猜到了。他就是主导昆阳一战的汉军将领,刘秀、刘文叔!”我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除了刘秀之外,我着实想不出居在附近的绿林、汉军之中还有谁像他这样胆敢以身试险、剑走偏锋,却又将天时、地利、人心算计得如此周密、如此巧妙?……想来守将要不是我,只怕父城早已兵不血刃地为他所夺了。
“刘秀是我在长安求学时,结交的密友。”冯孝淡淡地回道。
我咧了咧嘴,不置可否。当初苗萌告诉我刘秀曾在长安游过学时,我咋就没想到这一茬?
“就因如此,你便毫不客气地把你的从弟,父城五县、以及数万乡亲,拱手送给了你游学时的同窗?”我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虽说近年来我和冯孝的关系大为改善,但年幼时、因着双方父母而起的芥蒂,多少还是存着的。是故我俩要走到掏心掏肺这一步,约摸是不大可能的。
冯孝深深地瞥了我一眼,忽然沉声耳语道:“他身负天下之志,而你则有王佐之才!微子去周,项伯叛楚,世皆称道。我不过是助尔等一臂之力罢了。”说这话时他一脸笃定,木讷的脸孔上没有分毫的表情。
“你说我有什么……”我一时怔忡,待回过神来后,忍不住失声大笑,道,“笑话,什么王佐之才?偌大的父城里头,谁不知道我冯异身作郡掾,从来不思进取,只求三餐温饱,良田半亩,美妾娇妻,一处简屋,安身、立命……”甚至怕惹麻烦,连郡守老爷子的独生爱女都不愿迎娶——不过最后这句我没脸说出。
“如今天下将倾,试问何处能容你立身?”就在这时,帐外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叹。继而一人掀帘进入。
我辨出那声音的主人便是日前在城下假扮王寻之人,急忙顾首去看:谁道与当日城下所见的那位锋芒毕露、气势凌人的贼军首领大相径庭,出现在我跟前的刘秀竟是一副温润儒雅、眉清秀的书生模样儿。尽管穗色的深衣斑斑驳驳、拖泥着水,却丝毫不妨他神情里的从容、淡定。果然是个美人,我微微扬起了唇角。
冯孝见是他入内,随手一揖,知趣地退了帐外。
我俩一时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佳人如卿,奈何从贼?……我是该叫你王大人,还是刘将军?”我回过神来,挣了挣束缚,冲他轻佻一笑。
“你当真只求一处立身之地?”刘秀不接我的话题,直直地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一把抬起我的下颚,凑到近前,冲着我漾开了一抹半真、半假的浅笑。他静时云淡风轻、一脸安适,但笑时一双凤眼却弯成了两道生动、灵秀的细缝儿。明明好看得紧,却叫人无法瞧清其中的颜色。一股淡淡的五谷醇香若有若无地在鼻尖处索绕,我莫名地感觉心底一沉,恍惚间似有种立于悬崖边缘的感觉:这双眼里不缺煞气、不缺野心、不缺沧桑,却唯独少了一份野心家应有的尖锐。
他见过不应,又凑前了一分。没想到他竟如此大胆、不顾礼法,我直觉喘息一紧,虚张声势般地舔了舔唇,冷笑着回视起了他。
“冯异,你当真只求一处立身之地?”他稍一怔忡,不禁又追问道。
“恭喜刘将军言出必行,竟使这般计谋,将冯某生擒至此!……所谓日防贼,夜防盗,却怎也想不到要防自家兄弟。会去信任冯孝,的确是我的失算。”我沉吟了片刻,不愿在这个话题上与他较真,于是不咸不淡地别过头,满口不善地嘲讽道,“不过我冯某既然落到了你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秀闻言蹙眉。他微微迟疑,松开我的下颚,一掀衣摆,径自坐到了我的身边。
“他们都说咱们刘家兄弟乃汉室帝胄,有争雄之资……但其实我与我的兄长刘縯不同。在他看来,我只是个胸无大志、随遇而安的凡人罢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替我解去了缚在身上的麻绳。此刻帐外都是他们绿林的人,他倒是无需忧虑我会对他不利。
“你不过是比刘縯更会韬光养晦罢了。”我不禁冷笑着非议道。
刘秀却像是不曾听闻般,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可惜这王氏的新朝,天地虽大、乾坤再广,却没有我等容身之地。若非走投无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随着兄长刘縯走到今时、今日……什么志在天下,什么问鼎逐鹿,不过是一派胡言。归根到底,那时起兵还不是因为经年饥荒、求不得一餐饱粟?”
南阳一带人祸天灾,累年歉收。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屡见不鲜。这些事,我多少也有耳闻。
“真要我说,如今这朝不保夕、如履薄冰般的日子哪及上当初在南阳时稼墙、贩谷,悠闲度日,来得实在?”我听得出了他言辞之间的恳切、与无奈,似是发自内心,却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及用意。于是便顺口敷衍道:“话虽如此,如今你是没的选择了。”
“身为舂陵刘縯的末弟,我几时能有选择了?”刘秀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嘲般地失笑了。一抹阴霾慢慢笼上了他清丽的眉宇。我瞧着不由地一阵失神。
带头造反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亲哥刘縯。此事我略有耳闻。按着本朝的律制,谋逆大罪九族之内,绝无幸免。因了刘縯之故,刘秀无论怎么做——纵使他一心向新,也决计逃不过连坐、杀头的遭遇。所以我对于他的处境,多少抱持了些许同情。
“年前刘縯谋时反不得天时,无益地利。纵有人和资助,我等还不是得了小长安一败?以致家眷流散,众亲殒命,平白牺牲一干妇孺、弱小。我的二哥、二姐、以及三个尚在垂髫之年的外甥女,都没能逃脱……好好一个家,十有八九都死在了小长安的战场之上。”他说得莫名感伤,不过语调却平稳、淡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动摇。嘴角边甚至依旧挂着一抹安逸的浅笑。
我揉了揉被勒了半天的手脚关节,深深地看了刘秀一眼,忽然笑道:“这么说来,那次图谋若由你来指挥,谋定后动、运筹帷幄,结果岂不是会大不一样?”他闻听此言,温润无波般的瞳眸里猛然划过一道凌厉。只一闪而过,再想定睛细看,却已悄然隐埋,仿佛只是我的一瞬错觉。
“或许吧,我比不上我的大哥。”他不动声色应道,不过我还是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了他言辞之间遮掩、躲闪。
直觉心下不快,我突然转过身一把将他按到帐壁上,居高临下地冲他轻笑了起来:“刘秀、刘文叔你真像你所说的这般全无野心、全无求索,一心只求辅助刘縯高登天庭?……可惜,我偏偏不相信。美人如斯,岂会没有祸国之志?”我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轻嗅着他衣上的谷香,曲指抚平了他唇角边的弧度。这抹浅笑,当真是碍眼至极。
刘秀的身子猛然一颤,浅褐的睫毛如蝶翼般连抖数下。他没有避开我的戏弄,只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幽幽回道:“……或许是你说得对。”
“那你呢,冯异?当真全无野心、全无求索?”
他说着忽然抬起头,一眨不眨地凝视起了我。那般的眼神清澈、凌冽,似要直透人心。主客间的关系蓦然扭转,我没来由地被他瞧得一阵发虚,打了个“哈哈”,松开他的衣襟,习惯性地眯起了眼儿,随口敷衍道:“还是那句话,我冯异不过是想寻个安身、立命之处罢了。”
“在这王氏的新朝之下,你引以为豪的安身、立命之处,还能坚持多久?是几年?是几月?还是几旬、几日?就在你出巡被擒时,我已派人出兵,往父城而去了……你说我若不放你归还,仅凭城长苗萌一人,是否能够守得住这座县城?”
刘秀突然伸手扳过了我的脸,气势咄咄地逼迫我与他平视。那双凤眼里蓦然间溢满了凌厉、与挑衅。我被他身上所散出的惊人气势震得后挪了半分,堪堪避开了他触到我颊边的手指。——父城卫戌长于弓箭,仅凭苗萌、铫期那几人指挥、引领,怕是真有些吃紧。
“这……”我尚迟疑间,他扬起一抹浅笑,冲我低声道:“冯异,你若此刻归降,我允你城破之后,保你一家周全,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