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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十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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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木质的百叶窗,可以看到正对着大门的泳池。那个泳池其实我一次也没见过有人在里面游泳,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它都盛满一池盈盈绿水,让人很有要跳进去的欲望。
然后,我真的看到有人“扑通”一下,跳了进去。那是一位红褐色短发的美女,她身上那件蓝色的比基尼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皙。
“等很久了吗?”二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把目光从Sophie身上收回来,转头看着他:“没多久。”
我从背包里拿出合同和一大叠资料,说:“合同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看,如果你——”
“我已经签好了。”二哥今天依旧是穿白衬衫。只不过也许因为天气比较热,汗水浸湿了他麻质的布料,胸前有一道长长的水渍。
他走到墙角的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我原本已经预备了很多说辞,虽然我在谈判这方面一点也不拿手,并且向梁见飞争取这份差事也是动机不纯,但我很看重这份工作,在来之前,我也做了很多准备,从画册的策划定位,到出版过程,我都了解得很透彻了。只是没想到,我什么都还没说,二哥已经把合同签好了。
我怔怔地接过信封,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样是不是表示,我的工作已经完成,我没有理由再留在这里了?
我有些麻木地站起身,低声说:“那……我先告辞了,谢谢你。”
我抬起头,看了二哥一眼,发现他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愕然。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收拾起东西,起身要走。
直到我走到书房门口,二哥才反应过来似地说:“西永……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定定地站着,背对着他。
“虽然工作结束了,但是你也可以留下来吃晚饭啊,没必要这么急着走吧。”
“我……”我努力搜刮着理由,“我要回去跟编辑汇报一下这里的进展——既然你已经签了合同。”
“也不急于一时吧,现在国内时间早就下班了吧。”
我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听他的声音,我猜他在微笑,是笑我“太敬业”吗?
“来吧,”他又好言相劝,“我请Marie帮我们准备晚饭,有烤羊腿肉,很好吃,Sophie吃过一次也赞不绝口……嗯?”
他见我还是站着,没有反对,便走过来,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而且我想Sophie应该也很希望你能留下来吃晚饭。”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我还能忍耐的话,直到这一刻,我终于忍不住要爆炸了!
我转过身,拍开路魏明放在我肩膀上手,瞪着他说:“你有毛病吗?”
“……”
“我跟她在一起吃饭你觉得我会高兴?”
“……”他错愕地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忽然就炸毛了。
看到他这副表情,我更加抓狂:“谁管你什么羊腿肉好不好吃啊!看到你跟她在一起,我就什么胃口都没了!”
“……”他呆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我眼睛有点酸,声音却有些歇斯底里:“路魏明你有毛病吗,没事你来招惹我干什么?就算你知道我根本不是你老爸在外面生的小孩,但那个时候我名义上都是你妹妹,你来招惹我干什么!在马德里的时候……你亲我,我都吓傻了!”
“……”
“我都不敢去想你到底要干什么,一直到你爸说我根本不是他女儿。”
“……”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年夜那天是特地来看我的吗?你早就到了上海,你可能还在展会上见过我,但你就是不肯在我面前出现——所以你那天晚上来看我算什么呢?!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一个人过年很可怜,所以想来确定我没事是吗?”
“……”
“那天晚上我看到你其实我也很感动,但是……”我哽咽,“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至少有一点喜欢我,不然你不会亲我的对吧——而且子安给我听了你爸的录音,他说他觉得你喜欢我。但我那个时候脑子里很乱,我也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我不敢面对你,也不敢接受什么……”
“……”
“我……我……”我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心情一团糟,“你不知道我为了争取这次来找你签合同的机会花了多大力气,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翻译,我根本不是出版公司的职员,关于画册什么的,我一开始也根本一窍不通,但是我去求我的编辑,让我来找你签合同,我真的求了她很久很久!”
“……”
“可是……可是到了这里,我却发现你已经变了……”我无法控制地皱起眉头,想要哭,“好吧,就算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就算你要跟别人玩暧昧,但你能不能不要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要留我跟你们一起吃饭啊!你觉得我会吃得下去吗!”
说到最后,我扁着嘴,狠狠地捶了他一拳。
他还是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躲,也没有任何只字片语。
也许那一拳打下去的时候是很解气,可是想到这几天的种种,想到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想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想到Sophie,想到……我刚才那一段歇斯底里又乱七八糟的坦白,我就,我就恨不得立刻找个地洞钻进去,任谁也找不到我。
哎,其实,我只是羞愤于坦露了自己的心声,却发现根本得不到回应。反正,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之中,谁的感情更深,谁就注定要输……
我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法再多呆一秒,于是转身往楼下冲。才走了两步,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按在墙角。
二哥的手脚真的很重,好像他不这样死死地按住我,我就会立刻飞掉一样。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仍然是波澜不惊:
“我……谁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这下轮到我愣住了。
这实在是我听过的……最烂的表白了。
“Sophie跟我已经结束了。在她砸伤你的那天晚上,我找她谈过,已经跟她把话说绝了,我告诉她对我来说那段感情已经结束,如果她能把我当同事当朋友,我很高兴,但是如果她觉得不行,我愿意辞职。”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非常认真。
“我回去上班后,我们有好一阵子都没讲过话。但有一天,她忽然来找我,说她已经放下了,然后我们的关系又恢复到原来同事和朋友的样子。这次我休假回来之前,她说她很怀念这里,想来玩几天,我觉得没什么,就答应了,当时我也不知道你会来……”
“她会不会还对你有意思?”
路魏明皱了皱眉头,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想了几秒钟,他说:“理论上是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你如果想知道的话,我马上就下去问她。”
我挑了挑眉,想讥他两句,却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还在闹脾气要大哭,现在又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这实在很滑稽。
我到底在计较什么,计较谁先动了情吗,还是计较谁的感情比较深,又或者是谁表现得比较明显?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还有他,终于愿意坦白自己。
“如果我知道你会来,”二哥看着我,说,“如果我知道,你为了来见我,做了这么多努力……”
“?”
“我不会做任何让你觉得不安的事情。”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自己是如此地信任他。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有时候你相不相信一个人,从你遇到他(她)的第一秒,或是你看到他(她)的第一眼就已经决定了。事实上,也许我从很早之前,从他在火车上帮我搬行李箱的那一刻开始,就莫名地相信着他。
我们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谁也没有说话,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有些多余。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暧昧,这让我想起了在马德里街头的那一晚,我们也是说着说着,他忽然就吻我了……
我的心砰砰地跳得厉害,害怕却又期待将要发生的事……
“西永……”二哥俯下头,看着我,语调温柔。
“?”
“我……”
“?”
“我刚才用力过度,脚好像有点扭伤了,好疼。”
“……”
我最后还是留下来吃晚饭,尽管整顿饭我都觉得气氛有点尴尬。
Sophie中途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就说她明天要回巴塞罗那去了。我一直低头沉默地吃着我的晚餐,发现Marie做的烤羊腿的确很美味,在这样一个热烈的南法的六月天,我竟吃了满满一大盘。
“你今晚别回去了吧。”吃过饭,二哥低声对我说。
我皱了皱眉,他立刻补充说:“你别误会,我是说,因为今天Sophie要住这里,如果你不放心,可以住我隔壁那间。”
说完,他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不用了。我很放心。”我也对他眨眨眼睛。
他自讨了个没趣,只能扁了扁嘴,走开去拿开瓶器。
Sophie似乎有心事,跟我们在楼下餐厅喝了一杯红酒后,就上楼去了。
“她没事吧?”我有些疑惑。
“你刚才不是还很恨她,现在又担心她?”二哥揶揄道。
“我哪有恨她,”我瞪起眼睛,“我是恨你脚踩两只船。”
“我哪有脚踩两只船!”这下换他瞪眼睛。
我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可是你不担心她吗,你说过她是你‘朋友’呢。”
二哥坦然一笑:“如果她愿意说,自然会说。”
喝完两杯红酒,我决定告辞。我看了一眼二哥的脚踝上贴着贴布,说:“你不用送我。”
“我走山路不行,开车还是可以。”他坚持。
这一条步行也只要短短二十分钟的山路,他要开车送我。我抿了抿嘴,笑着点头。
二哥去车库把车开出来,我坐上副驾驶的座位,系好安全带,降下车窗。我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跟他一起坐在车里,行驶在大街小巷,可是今晚,却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夕阳西下,微风吹过,二哥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山路上。
这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忽然想起在马德里的那个雨天,他开着车,沿着山路来找我。我依稀还记得当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时,那种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转过头,看着他:“子安说,那天你看到我跟贺央拥抱,脸都绿了。”
二哥错愕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的表情实在有够滑稽。我是不记得他那时脸有没有绿,但他现在肯定是绿了。绿了又红。
我以为以二哥这“扭捏”的个性,肯定要矢口否认,可出乎我意料的,他却大方地承认:“是啊,我恨不得把他赶出去。话说那小子到底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我抬了抬眉毛,一时兴起,“他跟我是那种……怎么也割不断的关系。”
“?”二哥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还有点愠怒。
我笑起来,不想被他看见,但眼角还是不自觉地弯着。
二哥忽然踩了一个急刹车,任是我绑了安全带,额头还是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
“你干嘛!”我尖叫。
“到了。”二哥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转头望去,果然就停在我住的那间民宿门口。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却被他一把按了回来。
“?”
他斜眼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悲:“你把话说清楚。那人到底是谁?”
我想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你说贺央?”
“……嗯。”他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我看着他那张假装波澜不惊的脸,忽然觉得……他好可爱。
我认识的二哥,不是应该任何时候都面无表情、宠辱不惊吗?他很少流露出内心的情绪,即使是最亲的人,他也不会表现得太热情。可越是明白他是怎样一种人,我就越想要看清楚他的内心世界,想看他喜或悲,也想看他的那些小情绪。
所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在心底给他留了一个位置……
我不是一个非常主动的人,可我也不胆怯。想到这里,我凑过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在他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等我靠在椅背上对他笑,他才轻咳了几下,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点不自然。
我开门想下车,谁知道他还是抓着我不放:“等等,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搪塞过去……”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跟贺央是无法割断的关系。”
“什么意思?”这二愣子愣起来也是一根筋。
我叹了口气,发现自己也不是折磨人的料:“他是我哥。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路魏明诧异地抬了抬眉毛,过了好久,才掩饰般地咳了一下,说:“那……你找到亲生父亲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苦笑:“是啊。兜兜转转,最后却发现,原来他一直在我身边……”
他大约是看出我心中的苦涩,迟疑地、却又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怪不得……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戒心。”
“是啊,”我咬着牙,“谁知道你这个假哥哥到底要干什么。”
二哥被我逗笑了,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显得多余了。
我也看着他,他的皮肤依然是那种被阳光晒得健康的黑,他的嘴唇上还有下巴上有些胡渣,这让他看起来沧桑,却也成熟。
他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手心还有一点点汗。他凑过来,低头吻了吻我的嘴唇。这吻很轻柔,只是轻轻地碰了两下。就在我以为这礼貌的goodbye kiss就此结束的时候,他又一次吻住我,这一次,他的吻有些粗鲁,带着狠劲和渴望。我有些不安,因为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内心狂热的海潮,但我的不安又渐渐消失,因为我的心里也起了波澜。
我不知道这个吻有多久,我只觉得很长很长,时间仿佛是静止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的脑海里只有他。
这个吻结束的时候,我们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车内能听到的只是我们的呼吸声,但氛围还不至于让人觉得淫靡或尴尬。
“我要……上去了。”我说。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其实我根本看不清他的眼睛,能看到的,只是他微张的嘴唇,还有那拂面而来的呼吸。
“嗯……”他低低地哼了一声。
得到了他的首肯,恍惚间,我便伸手去开车门,但他却按着我不让我动。
“我要上去了。”我又说了一遍。
“嗯……”他还是应承着,却不让我动。
“我说我要上去了!”我笑起来。
“你去啊。”他也无赖地笑。
我笑着想,再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我们可能要在车上呆一夜。于是我用力挣开他,然后捧起他的脑袋,狠狠地吻了一会儿,才放开他,转身开门下车。
我站在车外,俯下身看着一脸茫然的他,说:“回去开车小心。”
说完,我甩上车门,迅速走上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