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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九(上) ...

  •   天色渐暗,山坡的另一边是一片血红的霞光,我往上走,头顶上呼啸而过的是几架军用飞机,它们在空中翻着跟斗,排出粉红色的尾气,画着圈,场面甚是诡异。我走到坡顶,发现另一边并不是我以为的无边无际的草原,而是大海,苍凉的海,连血红的霞光在这烟灰色的海面上,都显得那么有气无力……
      然后,飞机向我俯冲而来,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耳边响起的是阵阵警铃声。那铃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我却动弹不得……
      就在飞机将要撞上我的那一刻,我睁开眼睛,刚才的种种忽然烟消云散了。此时在我眼前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可恼人的报警铃声仍然在响。我忽然意识到,那是我的手机在响。
      我接起电话,用快要死掉的声音说了一句“喂?”。
      “鲁西永,”梁见飞的声音无论什么时候听上去都有条不紊,“你是打算赔违约金了是吗?”
      我闭上眼睛,皱起眉头,忽然觉得头疼欲裂。
      “别给我装死,”她好像隔着电波也能钻进我心里似的,“明天就是截稿日,交不交随你便。”
      “阿姐,”我连忙讨饶,“我初稿已经好了,先拿来给你看看,你再宽限我一段时间行吗?”
      “今天下午一点,拿着你的初稿到我办公室,过时不候。”
      我刚想开口,她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找借口不来,我明天就叫他们给你发律师信。”
      “……”我哑口无言。
      “你现在,”她说,“比他妈的项峰还大牌。”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这家伙多半又跟大作家吵架了。妈的……受了气往我头上撒,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咬牙切齿,要是今天下午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我就不姓鲁!

      于是下午一点,我准时出现在梁见飞的办公室门口,满脸堆笑,双手奉上热腾腾的咖啡,一副乖巧到不能再乖巧的样子:
      “姐姐,你最爱喝的拿铁,双奶加半包糖浆。”
      梁见飞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咖啡,懒懒地说了句:“谢谢。坐。”
      我如获圣旨般在她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屁股才刚沾上坐垫,就听到她说:“进来也不关门。”
      我立刻跳起来,轻手轻脚把门关了,又回到座位上,忐忑地拿出一叠稿纸。
      “给我看看。”她伸出手。
      我递给她。
      她往回抽,发现抽不动,才瞪我:“松手!”
      我无奈只得放手。
      梁见飞眯起眼睛看了看我,像是警告我最好别出什么幺蛾子。我羞愧地垂下脑袋,不敢看她。
      她翻开稿件,开始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用一种平静的口吻说:
      “鲁西永,请你抬起头来。”
      “我没脸见你……”
      她冷笑一声:“原来你自己也知道啊。”
      “姐姐……”我只好打苦情牌,两眼泪汪汪的。
      “少来这套,”她瞥了我一眼,不为所动,“鲁西永,我一直想找你谈谈。”
      “?”
      她放下手中的稿件,看着我,说:“你去年旅行完回来之后,我一直觉得你做事很心不在焉。”
      “……”
      “上次那本一百页的童话书你竟然拖了三个月才完成,而且里面起码有一半是插图。”
      我脑袋简直要垂到胸前了。
      “我明白,去年你家里发生了很多事,我是希望你能放松心情才鼓励你去旅行的,但我发现你回来之后情况比走之前更差。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
      “我不是要你跟我道歉,我现在也不是完全站在一个编辑的角度在跟你谈话,我想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心情很差。”
      “我……”我开了个头,就有点讲不下去,“我其实……”
      “你不用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发生了一些事。”
      “是。”我点点头。
      “你觉得自己能解决吗?”
      我想了想,才苦笑道:“这件事……不存在需要解决的问题……”
      “那么就是你心情上的问题了……”梁见飞若有所思地撇了撇嘴,“那你有没有想到让自己心情好起来的方法?”
      我垂下眼睛,叹了口气:“要是我想得到还会坐在这里给你骂吗……”
      听到我这样说,一直板着脸的梁见飞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我希望你能开心起来,至少恢复到以前我认识的那个鲁西永。我的这种希望……不止是为了这些烦死人的工作。”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好像没有催稿的时候那么讨人厌了。
      “但我还是想说,”她也看着我,“最好不要把私人情绪带到工作上来。工作就是工作。”
      我有点泄气地垂下头:“你说我如果每天到办公室来上班会不会好一点。”
      我的编辑大人翻了个白眼:“那我每天还要叫人喊你起床?免了吧,鲁西永,我没有、你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挥霍,我们都珍惜一下眼前好吗?”
      我也知道我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你不需要找任何理由,”梁见飞对我总是开诚布公,“从你回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到底做过什么努力,你到底有没有积极地面对你的生活和工作,这一点只有你自己知道。”
      “……”
      “可是你还要这样下去吗?醒一醒吧,鲁西永!”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梁见飞:“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内心这么强大……”
      她轻笑了一下,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番话希望你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但你跟我说了我也不保证有兴趣理你。我对你最低的要求还是一句话: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我皱了皱眉头,回想这半年来的状态,实在觉得有点抱歉。
      “其次,”她的口吻带有一丝温柔,“西永,我希望你好起来,快乐一点。”
      说真的,认识她这么多年,这好像是她第一次给我好脸色看,我内心真不知道有多激动。就在我热泪盈眶打算扑上去亲亲热热地喊她一声“姐姐”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忽然被人打开了。
      一个高大且脸色不太友善的男人站在门口,我认得他……他是大作家项峰。
      “……”
      “……”
      “……”
      气氛实在有点尴尬,因为谁也没有说话。如果眼神也可以杀人的话,我相信梁见飞和项峰早就打了几百个回合了。我把手臂搁在椅子扶手上,又放下来,左腿叠在右腿上,然后换右腿叠在左腿上……所有这些动作做完,我仍然有种坐如针毡的感觉。
      “小姐,麻烦你,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来。”项峰的声音听上去竟然异常平静。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十秒钟,才忽然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话。
      我立刻开始收拾东西,手忙脚乱到不行。
      “不用,你就留在这里,我们把话说完你再走。”编辑大人不紧不慢地瞪了我一眼。
      我收拾东西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快走。”侦探小说家从容地警告我。
      “坐下。”编辑大人平静地看着我。
      “……”此时我屁股已经离开了椅子,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作家皱了皱眉头,看着梁见飞,说:“你非要吵架吗?”
      “……”梁见飞别过脸去没有看他。
      “那我立刻去跟你老板说,这本书我不签给你们了。”
      编辑大人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你用不着威胁我,我最恨别人威胁我!老娘大不了不干了,你喜欢签给谁就签给谁!”
      作家显然生气了,因为脸比一开始更臭了:“梁见飞,你别逼我。”
      编辑冷笑了一下:“我哪里敢逼你啊,大作家……”
      两人都是气势汹汹地互相干瞪眼,谁也不肯让步的样子。
      “哈哈……”等我发出这尴尬到不能再尴尬的干笑,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哪里去借了豹子胆企图进行调停,“两位,工作上的争、争执都是难免的嘛,每个人对于文学的理解是不同的,但是……”
      我咽了烟口水,继续说:“但是,学术上的讨论是不是可以更心平气和一点,毕竟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呃,为了艺术。”
      “闭嘴!”这一次,两人倒是不约而同。连瞪我的眼神都是一模一样的。
      “……”我立刻垂下脑袋缩回自己的座位上。
      两人又互瞪了一会儿,项峰终于放下身段,说了一句瞬间把我从椅子上炸起来的话:“老婆,别闹了行吗,我发誓那女的我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为什么每年都给你寄一本《情人》?还要在封面上写那么多话,说真的她文笔还真不错——而且现在人家还找上门来了!”
      项峰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我是没听清楚,因为此时此刻我脑子里只有一团乱麻。我隐约记得,以前我还当着梁见飞的面大谈项峰的书里对男女欢爱场面的描写是多么幼稚等等,当时梁见飞只是微微一笑,我还以为她也同意我的观点,只是碍于书是她做的,她不便发表评论而已……
      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几乎要抱在一起,而且异口同声地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我连忙收拾细软,落荒而逃。
      等到走出摩天大楼,走到大街上,冬日寒冷的风刮在我脸上隐隐作痛时,我才有一种逃出生天的错觉。
      这就是我那位……口口声声教导我不要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工作中来的编辑大人吗?
      生活……有的时候真的叫人失望。

      “在想什么?”贺央一边嚼着肉串一边问我。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我今天下午的遭遇。
      “你最近都很少笑。”他看着我说。
      “真的吗?苦笑算不算?”
      贺央扯了扯嘴角:“你真的一点也不像女人。”
      “?”
      “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我翻了个白眼:“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贺央瞪了我一眼,继续吃他的肉串。
      从出版公司出来,我就直接去了银行等贺央。好像每次心情烦躁的时候,我都很想看到他,他那种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很能够给我活下去的勇气。
      吃完烧烤,我们这两个百无聊赖的人又结伴去看了一场电影,这电影应该很搞笑,因为周围的人都笑得人仰马翻,可我,就是没法像他们那样开怀地大笑。
      看完电影贺央开车送我回去,我要下车的时候,他忽然说:
      “西永,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什么事能让你快乐点?”
      我垂下眼睛,有点不敢看他,因为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答不出。
      他见我不说话,只好苦笑地摸了摸我的头,叫我快上去。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而是熟练地走到厨房,往电水壶里灌了点水,打开电源,怔怔地站在一边,等水开。
      这是一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过程。我却有点享受这黑夜中的静静等待。
      等水开了,我把热水全部倒进保暖壶,回到房间打开空调,去浴室洗了一个畅快的热水澡,然后吹干头发,坐在书桌前,用保暖壶里的热水冲一杯咖啡。
      属于我的夜晚,就此开始。
      我打开电脑,把稿件调出来,开始工作。经过了这乱糟糟的一天之后,我的心情竟然异常平静。短短的三个小时里面,我几乎完成了之前三个月所做的事。无论如何,今天下午梁见飞跟我说不要让情绪影响了工作的时候,我是真心希望我能努力做到这一点的。
      以前我总是很愿意接受同声传译的工作,因为那样赚钱更多且快。但这半年以来,我只完成了两件工作,现在手上的是第三件,都是英文图书的翻译。因为,我似乎很少能静下心来做点事情,我怕自己无法胜任,所以干脆不做。
      电脑屏幕下方忽然弹出一条提示:你有一封来自子安的电子邮件。
      我怔怔地看着那个提示,迟疑了一下,鼠标箭头还是移了上去。
      是子安的来信,只有简短的几句——

      姐姐:
      最近好吗?
      我过农历新年的时候会回国呢,奶奶的身体不是太好,我想回来看看她。到时候可以来找你吗?

      想你的,
      子安。

      我不自觉地笑了笑,回复道:

      子安:
      很欢迎你来。到时候带你去看外滩夜景和吃小笼包。不过你最好提前告诉我具体日期,我好作安排。

      西永。

      发完邮件之后,有好一会儿,我都坐在书桌前,怔怔地盯着屏幕,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似的。可是等了好久,等不到子安的回复,我却也一点都不恼。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半夜两点了,我关上电脑,上床睡觉。
      其实我一点也不困,只是觉得,我该睡觉了。我在书架上找了一本哲学书,期待它能让我睡着,可是看着看着,那些艰涩的文字没有尽到我脑海里,这半年来的种种,却一一浮现。
      马德里的那一夜,我跟贺央凌晨去了机场之后,买到了两张早上八点飞北京的机票,然后从北京转机,当天晚上就回到了上海。
      六天之后,我收到了子安的消息,路天光去世了。
      收到这条短信之后,我很平静,一点也不吃惊。我走进浴室,洗了一个长长的热水澡。热水淋在我脸上,连我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流了多少眼泪。
      即使他欺骗了我,我却没法恨他。
      这也许是路天光的个人魅力,又或者是我愚蠢,总之,我不恨他。
      贺央知道以后,神色有些凝重地看着我,我却微微一笑,说:“我再也不想去找那个所谓的‘父亲’了,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在哪里,既然他已经缺席了这么多年,就说明他在我的生命中,根本不重要。”
      贺央看着我,眼里有惊讶,也有失落。
      子安问我要了邮箱之后,我们陆续有些通信。他说路天光就葬在了红土城鲁西永的公墓里,说“爸爸”临走之前,还叫他再跟我说抱歉。
      我想,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再回鲁西永。虽然至今我都无法知道那座红土城究竟与我有着一种怎样的联系,可是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却把我和那座城紧紧地连系在一起。如果我再去那里的话,我会去路天光的墓前,给他献上一束花。即使只有短短的一个月,他也曾在我的生命里,充当过“父亲”的角色。
      夜已经很深了,我合上书,关了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又开始做梦,梦里也是一片漆黑。黑暗中,有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
      “西永,西永。”
      我转过身,却无法看到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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