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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八(下) ...

  •   路天光的双眼紧紧地闭着,皱起的眉头诉说着他的痛苦。我看着他,觉得心脏就像是被人狠狠地楸着似的。但,也许是已经经历过这样一种生离死别,又或者,我与他之间的感情确实不够深厚,此时的我,只觉得悲伤,而没有绝望。
      二哥在床的另一侧看着他的父亲,双眼通红。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于是转身悄悄地走了出去。
      “西永……”二哥跟在我身后走出来,在走廊上叫住我。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身看着他。
      他不自然地低下头,像是在挣扎着:“我……我想跟你说,对不起,我……”
      我侧过头去没有看他,而是看着走廊上的那面镜子。
      他见我不答话,像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出去走走。”说完,我转身下楼去。
      我百无聊赖,谁也不想见,便独自走到院子里。这院子很大,连着山坡,看不到边界。今天依旧是阴天,空气中的气压低得人喘不过气来,好像就要下一场大雨,却迟迟没有实现。我走出院子,走到主路上,沿着山坡往下走。此时正是午后三、四点,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慢慢地散步,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又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找到了我的亲生父亲,然后,我又再将失去他。
      人生会不会始终是这样一个过程,像转轮一样,得到、失去、得到、失去……然后在这一次次的感动与悲伤中,我们走完自己的路。我抬头看着天空,似乎明白了许多,可又好像不愿意去理清那些乱如麻的头绪。
      我看着眼前的这条白晃晃的路,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说过,我情愿这是一场梦,可是真的让我重来一次,我想我还是会选择来到千里之外,来到这里,即使我和爸爸只相聚了很短的时间,即使他并不是我曾想象的那种大英雄,可是有他在,我觉得我的生命终于完整了。
      我就这样走着,感觉自己的心情终于重又平静下来。
      我又开始记挂病床上的路天光于是往回走。不一会儿,天空中开始飘起小雨,才走过一个弯道,就变成了倾盆大雨。我连忙躲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这树十分茂密,就像是一把天然的巨伞。
      这场雨,下得比我以为的更猛、更长,我看着雨水沿着树叶滴下来,在我面前形成了雨帘似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树很茂密,可毕竟它只是一棵树,还是有雨水不断地滴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肩膀。我双手抱胸,我并不觉得冷,可是独自在这树下躲雨,却让我孤独到想哭。
      这时,从山坡上驶来一辆车,停在我面前。车窗降下来,二哥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快上车。”
      我连忙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坐上去。
      一坐进去,我就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我浑身都淋湿了,车内的冷气打在身上,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连忙关了冷气,从后座上拿了一件外套递给我。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再去跟他计较之前的种种,就显得太矫情了。于是我接过外套,低低地说了句谢谢,便穿在身上。
      二哥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便调转车头往山上开去。开到大门口的时候,有一部出租车迎面驶出来,我们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却没有说话。二哥把车停在房子门口的台阶前,我打开门奔了上去。浑身湿漉漉地实在不太好受,此时的我只想快点回到房间洗个热水澡。
      可我一抬头,却诧异地发现,有一个人就站在大厅的正中央与魏梦和子安交谈着,他的脚边有一只银色旅行箱,上面也布满了雨水。看到我进来,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朝我看来……
      我张了张嘴,想喊那人的名字,却发不出声来。
      贺央双手插袋看着我,笑笑地说:“我还以为你被坏人绑架了,现在看来,你好吃好喝着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的笑脸,很久很久。然后我走过去,紧紧地拥住他。可是与其说是我去拥抱他,还不如说,是我想要得到他的拥抱。
      “喂……”贺央伸出手臂搂住我,有点哭笑不得,“你干什么?我天天打电话给你你嫌我烦,现在看到我来了又一副想死我的样子,干什么啊……”
      我没理他,只是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那是我故乡的味道。直到这一刻之前,我都不知道,原来我是这么想家,想念他,以及我家乡的一切。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从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上来,然后,戛然而止。贺央拍了拍我的背,低声在我耳边说:
      “这就是你二哥吗?”
      我连头也没回,就闷闷地“嗯”了一句。
      贺央又拍了拍我,示意我放开他,然后走过去,对二哥伸出手,说:“你好,我是贺央。”
      二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伸出手,握了一下,用一种沙哑的声音说:“路魏明。”
      我看着他们,日光昏暗。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二哥的脸色很苍白,就跟昨天下午我看到他的时候,一样苍白。

      这天晚上的晚餐,也许是因为有了贺央这个远道来客的加入,气氛不再像前一晚那么沉闷。吃饭前我又上楼去看了爸爸,他的情况依旧不太好,我轻轻抚摸他银黄的头发,祈祷他不要受太多的苦。
      吃饭的时候,我把贺央正式介绍给大家。子安问:“姐姐,这是你男朋友吗?”
      “不是。”我跟贺央异口同声。
      对于我们的否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不太相同。魏梦和Emilio相视而笑,那种微笑非常不易察觉,好像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似的。子安抬了抬眉毛,明显不太相信的样子。至于二哥……我没有抬眼看他。
      “可是他为了你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子安说。
      我刚想开口,就听到贺央说:“如果你知道有一个人很需要你,不管这个人是你的家人朋友爱人,或是在南极北极还是什么更远的地方,只要你愿意去,我想这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或者身份吧。”
      “他说得对,子安。”魏梦微笑着说。
      “那你就是在追她。”大个子仍旧不死心。
      我跟贺央无奈地面面相觑了一番,我不想让他觉得为难,于是严肃地说:“我不想再解释了。”
      魏梦对贺央说:“顶楼还有一间客房,可是卫生间在走廊里,你愿意住吗?”
      贺央耸肩:“我只要有张床就行了。谢谢你。”
      魏梦高兴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贺央拉我出去“散散步”。我知道,他是想跟我单独谈谈。
      经过了下午的这场大雨,马德里的夏夜终于变得空气宜人。地上还很湿,石子路有点滑。
      “这家女主人人非常好。”贺央两手插袋,慢慢地踱着步。
      “嗯,”想起魏梦,我总是会不自觉地心存感激,“她是个很好的人,她非常宽容和豁达,总是毫无条件地付出。”
      “她是你……爸的前妻?”
      我点头。
      “那你爸可真想不开,这么好的老婆不要……”
      我冷笑:“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不管娶了多好的老婆,还是敌不过七年之痒。”
      也许是我说到了男人的痛处,贺央的表情霎时变得奇怪起来,嘴角僵硬地动了动,苦笑着说:“也许吧……”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二哥好像不太喜欢我。”他在我背后说。
      我的僵直着背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点:“不会吧……”
      贺央耸了耸肩:“而且我觉得他也不太喜欢你。”
      “?”
      “我看他一直都不太高兴搭理我们的样子。”
      “……”
      “不过也难怪,”贺央的语气带着调侃和唏嘘,“不管是谁,要是知道自己忽然冒出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出来,恐怕都不怎么待见对方。”
      我想说二哥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
      “你的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贺央忽然看着我,认真地说。
      “现在还不行。”
      他看着我,眼里闪烁着我无法看透的火花。
      “你不是说有事情要告诉我?”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他眼里的火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疑。
      “贺央?”我皱起眉,盯着他。
      “你跟我回去吧,”他说,“回去我告诉你。”
      我越发不安,可是转念一想,这小子也瞒不了什么大事。而今对我来说最大的事,就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老人。
      我们又散了一会儿步,贺央问了很多问题,都是关于这一个月以来我在欧洲的经历。尤其关于二哥,他似乎很感兴趣,但我却不怎么愿意回答,总是他问几句,我答一句。回到魏梦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子安正好从楼上下来,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惴惴不安,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问:
      “没事吧?”
      子安摇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二伯让你去一次。”
      “好。”我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
      房间的门开着,所有人都在里面,路天光看到我来了,似乎精神为之一振。
      “我想跟西永单独谈谈……”他的声音依旧很虚弱。
      魏梦拍拍丈夫和儿子的肩膀,示意他们离开。走的时候,她又握了握我的肩,眼里的温柔让我受宠若惊。
      留了一个护士在旁边看着病人,她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但她也猜出个大概,所以远远地站到窗前,看着窗外。其实我并不介意,就算魏梦他们留下,我也不介意。我知道路天光想说什么,一定是关于我的母亲。可是,经过了这一个月,我发现我对于人、对于爱、对于生活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
      我好像变得更宽容了。至少比以前的我宽容。我似乎明白了父母与子女之间那种无论如何也切不断的联系,我似乎明白,怨恨是多么愚蠢。
      “我想,请你原谅我。”他躺在床上,看着我,眼神慈祥。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看着他放在雪白色的床单上的那只手。他的手苍白且满是皱纹,还布满了因为输液而形成的淤青。
      “你不需要说这些。我们之间,没有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轻声说。
      “不,”他的脾气简直跟我一样倔,“你先告诉我,你会原谅我……”
      我看着他,有点无可奈何,最后不得不扯出一个微笑,保证道:“我原谅你了。”
      他听到我这样说,竟面带苦笑,然后缓缓开口:
      “西永啊,真的请你原谅我。我对你撒了个谎……”
      “?”
      “我其实,”他那张即使已经苍老却仍然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根本不认识你母亲。”
      “……”我皱了皱眉头,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那天……在家门口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来找爸爸的。你看我的眼神……”他顿了顿,“就像是女儿看着父亲。”
      “……”
      “当你问我,我是不是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他伸出那只苍白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对你撒了谎。”
      “……”
      “对不起,”他郑重地说,“其实我并不是你的父亲。”
      我垂下眼睛,平静地说:“你为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他只是反复地跟我道歉,声音虚弱。
      起初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渐渐地,我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我看着握着我的那只苍白无力的手,只觉得心中一片悲凉。我不忍苛责这个病重的人,我想,他选择在最后的时刻告诉我,应该是真心希望得到我的原谅。
      于是我低声说:“我原谅你了。”
      一瞬间,我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因为得到了释放与救赎而产生的快乐。这种快乐非常单纯,就好像是初生的婴儿因为来到这个陌生神奇的世界而被赋予的快乐,就好像,我救了他的命似的。
      爸爸……哦不,路天光,也许就是这样一种人,无论他做了什么,最后终会获得原谅。你很难解释其中的原由,但他就是这样的。
      他依旧握着我的手,说了一些抱歉的话,最后,他终于沉沉睡去。
      我看着他的病容,悄悄抽回自己的手,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我走下楼,二哥、子安、魏梦、Emilio,当然还有贺央,所有人围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聊天。我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说:
      “路魏明,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二哥错愕地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看着我。
      “我们去外面。”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疾步往门外走去。
      我走下门口的台阶,走到花园里,脚下是光滑的碎石子路,马德里仲夏夜的微风吹拂在我脸上,我却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
      二哥的脚步声很轻,这触怒了我——此时此刻,与他有关的一切都会触怒我!
      “你知道是不是?”我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儿是不是!”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觉得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双手插袋,垂下头,看着脚下的碎石头,“从一开就知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恨不得上去揍他一拳:“你怎么知道的?”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愕然:“……他是我父亲。”
      “?”
      “尽管我们关系不太好,但他毕竟是我父亲。”他的声音,像是在低低地叹息。
      “……”
      “所以,”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着我我的眼睛,“他是不是在撒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我走过去,愤怒地一拳打在他胸前,他只是闷哼了一声,仍旧站在原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一边打他一边大吼,“你这混蛋!你们这群混蛋!”
      “……”他的神色有些惊惶无措,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开口。
      魏梦跟贺央他们都闻声跑了出来,魏梦轻轻地喊了一声“魏明”,二哥侧头对她说:“没事,你们进去吧。”
      “西永,”他看着我,握住我的手,眼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忧伤,“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是我爸爸,我只能说,我很抱歉,我……”
      我一把推开他:“我恨你们!”
      说完,我快步向贺央走去,拽着不明所以的他走进屋子。
      “怎么回事,”贺央莫名其妙,“怎么说吵就吵起来了。”
      “我要回家,”我一字一句地说,“立刻,马上!”
      那真是一个混乱到极致的夜晚,我知道,我的骤然离去会伤了所有人的心,包括一直真心关心我的魏梦和Emilio,把我当姐姐的子安,甚至是病床上那个曾欺骗了我的老人,还有……红着双眼一把拉住我的二哥。
      可我无法不走。我没办法再在这个地方多呆一秒,我不属于这里,我原以为自己属于这个家庭,但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不太好笑的玩笑。
      也许我应该责怪的仅仅是路天光,但奇怪的是,我却没法责怪他;我想把气撒在二哥身上,可我知道那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只有离开。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唯有这样,我的心,才会好过一点。
      坐上去机场的出租车,我不敢看身后。我闭上眼睛,靠在贺央的肩膀上。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流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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