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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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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晚上,嬴渠梁回到宫中之后,已是疲惫至极。
胡亥母亲早亡,要他一个外表九岁的小儿搀和这种宫廷之间斗争的龌龊事儿,鸟!
但是,让嬴渠梁干坐着束手待毙,也是决然不可能的!
因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晚膳也没有什么胃口,只匆匆地啃了个饼便打算歇下了。这时,却有人前来禀报,赵高求见,嬴渠梁无法,只得强打起精神,从榻上起来见了赵高。
赵高的话语中并无宽慰之意,在“胡亥”面前摆足了老师的架势之后,他便将话题东扯西拉,言辞中隐隐有着胡亥诸多事情尚需仰仗他的意味。
嬴渠梁听了只觉心中腻烦,愈发肯定了这赵高外表忠实厚道,内里却未尝没有自家的筹划。只是,奈何,他所言一处却是事实,“胡亥”还需要他。
自己居然沦落到需要仰仗一个在他‘父亲’身边伺候的内侍的协助,不亦悲乎!
一番虚与委蛇之后,已是三更了。嬴渠梁挥退了周围的宫人,倒在榻上便颟顸大睡。
那闯入湖中的公子救是救过来了,然而,人却痴傻了,嬴政自然不会对这样一个孩子投注更多的关心,因此,只是稍稍问了一句,便不再提及。
嬴渠梁心下唏嘘,这孩子,怕是日后便完了。
不是第一次听说宫廷中斗争的阴暗,从前在战国时的大秦,他便时时听说山东六国的宫廷是如何如何的龌龊,山东六国的官场是何等何等的混乱。
秦国一向自诩以法治国,条条件件清晰明朗,便是事涉王族,外人不便直接插手处,也有王庭驷车庶长代为执行对王族犯人的审判,真真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曾有过今日一般混沌的乱象?
赢氏王族之中,虽然素来不推崇嫡庶长幼,唯以有才德者为君,继而促发了皇子们的相互竞争,但是,说到底,在秦法之下,这些竞争大都是良性竞争,至少自秦孝公至秦始皇这六世七代君王中,除了秦昭襄王继位之时恰逢秦武王暴毙,而昭襄王嬴稷彼时仍在燕国为质,故而继位之时产生了些许波澜,可以说,其余君王继位都是稳稳当当的。
嬴渠梁心中逐渐意识到,商君之法,仍有很多不完备之处,况且,以法治国以法治国,有些事情,却也不是法律所能够完全约束的。
事实上,他有此感受也不足为奇,两千余年之后的法律尚且有漏洞可供人钻,况乎两千年前的律法?只能尽人事罢了。
嬴渠梁对于王位并非非取不可,对于他而言,虽然无法忍受屈居人下,然而,他更清楚,自己回来这一遭,应做的最有意义之事不是仅仅顾着争权夺利,而是与赢氏族人一道共同稳定这大秦江山。
自然,若是他的,他也不会矫情,一味退让。
谁个做秦皇,有什么要紧,最重要的,还是秦国!
嬴渠梁沉默地望着咸阳王宫上空的天际,暗自捏紧了拳头,等他在这宫中站稳了脚跟,等他的体力能够支撑他独自远行,到那时候……他定要亲自用自己的双脚,来丈量秦国如今的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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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宫之中,风灯明明暗暗,映照着皇帝晦暗不明的表情。
只见他低垂着头,唇角如同刀削般直直地抿着,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一双淡漠的眼眸飞快地自竹简上扫过,然后拿起刀笔,一字一字地刻了起来。
“皇上!”赢豹向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嬴政头也不抬,只淡淡道:“那小子今日回去之后有何反应?”
“回皇上,小公子只是与其师赵高见了一面,说了会子话,然后饮了几口饼,便歇下了,并未有任何异常。”
嬴政闻言,眸光一闪,放下手中的刀笔,面无表情地道:“他倒是乖觉。朕可不记得,他是这般沉得住气的。至于赵高——果然是个伶俐的,手脚真快啊!”
听着嬴政状似嘲讽的话语,赢豹低垂着头,也不接话。他们这些人,对于君王的心思,无须猜得太透,嬴政但有命令下达,他们照做便是。
“退下罢,若有什么消息,再来报告与朕。”赢豹默默地行了个礼,带着几个站在暗处的黑影铁骑嗖地离开了。
待所有人都走后,嬴政款款走出宫殿,在这偌大的咸阳宫中踽踽独行。望着天边浓墨般的色彩,以及夜色中气势巍峨,灯火辉煌,戒备森严的咸阳王宫,脑海中不经意间便浮现出另一幅截然不同的画面:自秦孝公时始建,经历代君王修正扩建的王宫瞬间坍塌,而老秦人的根基——埋葬了春秋战国二十余代君王的雍城在战火中消弭,秦王的祖庙被人一把火焚毁……
每每想到此景,嬴政便是一阵蓦然心惊,尖锐的指甲深深地刺进肉中却浑然不觉,黑夜之中,他的声音是极致的压抑,极致的痛楚:“我大秦河山——”
森冷的声音在夜色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气:“胡亥,你该死!赵高,你该死!李斯,你该死!你们统统都该死!”
“大秦不在了,要你们何用?然而,朕却不能将你等明正典刑,秦法……呵……”
昙花一现的大秦帝国,奋六世之余烈,纵然一统天下,却不过十数年便分崩离析,让嬴政……有何面目去面见底下先祖?
嬴政此时步伐踉跄,不像一个万事尽在掌控之中、意气风发的王者,倒像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迟暮老人。
他不明白,为何孝公之时,六国合谋分秦,秦国没有倒下;惠文王之时,六国合纵抗秦,秦国没有倒下;昭襄王之时,六国与秦血战于长平,厮杀于魏国故地,秦国没有倒下,昭襄王后期国力的疲乏没有拖垮秦国,天灾人祸没有打倒秦国,反倒是在六国衰微,秦国独强,在他嬴政一统六国之后,秦国却迅速瓦解了。
果真是因秦国后继无人么?
果真是因嬴政所托非人么?
果真是,成也秦法,败也秦法么?
嬴政不敢再想,他缓缓地蹲下,将面颊深深地埋在手掌心中,夜风吹过,打在他身上,凉飕飕的,看着地上落下的枯叶,嬴政方才了然,原来,竟已是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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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几日,便是扶苏的生辰,嬴渠梁有心与这兄长交好,便也细心地筹备着礼物。
命人将从前秦王和诸位娘娘那赏赐的东西抬上来,嬴渠梁在这些礼物中细细地翻找着。礼物大多是一些珠光宝气之物,要不便是些青铜器。
忽然,嬴渠梁眼前一亮,踏踏踏地走至吴钩面前,将那吴钩捧起,细细地勘察着,刀刃锋利而有光泽,果真是一把极好的武器。
待到察觉过来,嬴渠梁却是哂然一笑,原来,自己竟还记得这样清楚,大哥赢虔嗜好神兵利器之事。
公子扶苏一向对于穷兵黩武之事最是反对,大约是不会喜欢这物事的吧?这么想着,嬴渠梁放下吴钩,手轻轻地抚上床榻。
从前,每一年过生之时,都是在战场之上,忙着筹备作战事宜,根本无暇去过生日;在他成为秦公之后,休战是休战了,却成日忙着变法,每天脚不沾地儿的,日常的饮食起居尚且要靠后,遑论生辰?幸而那时,娘还在,每一年,自己和大哥过生,娘都把厨房的厨子们赶出去,亲手为他们哥俩做一碗面。
如今,却是什么都没了。
这么想着,心中的微微失落一闪而过。
胡亥的娘亲去得早,虽然胡亥早期颇为受宠,然而,到底也不过是诸多王子中的一位。扶苏是长子,隐隐被人视作秦王的继承人,其生辰自然是备受瞩目;胡亥的生辰在扶苏的前三日,却鲜少有人能记得,便是胡亥自己,恐怕也忘了吧?
将手猛地敲打上自己的额头,嬴渠梁笑骂一句:“鸟!跟个姑娘家似的,在这里愁短愁长。见了大哥,定要被笑!”这个大哥,指的自然就是赢虔了。
来不及将屋内的东西好生收拾规整,便听有人前来叫唤:“长公子来看公子了,公子,您快些出来罢!”
“中!你先带大哥去偏殿休息吧,记得煮一壶大哥喜欢喝的茶,然后命人来将这里收拾收拾。”
待嬴渠梁到后,偏殿中的榻上,已跪坐了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精致俊秀的眉眼,便如同画中走出的人。只是他此时收敛了温和的一面,望着胡亥,幽深的眼中是淡淡的疏离。
这些日子以来,嬴渠梁已经发现,扶苏对待任何人都是温和有礼的,除了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秦始皇嬴政,他的生身父亲。
因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被人厌恶,这让嬴渠梁心中很不舒服,然而,在扶苏面前,他忍下了质问的冲动。
“今日是你的生辰罢?你似乎,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佩玉,近些日子,我特命人打造了一块蓝田玉,便当做是你的生辰礼。”
说着,扶苏伸出手,一块温润晶莹的物事便随之落到了嬴渠梁手上,扶苏的指尖从嬴渠梁的手心上微微划过,随即,迅速地收回了手。
嬴渠梁攥紧了手中的玉佩,上面,似乎还带着扶苏的体温。
眼见着扶苏转身便欲离开,嬴渠梁胸中有什么似乎要从喉头溢出,“大哥——不用些茶再走吗?”
“不必了。”一日既往的清冷拒绝。
“大哥,你便这般……讨厌我吗?”
扶苏顿了顿,最终还是转身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兄弟之间,怪异若此;兄弟之间,隔阂若此;兄弟之间,生疏若此,兄弟之间,猜忌若此……
一时之间,嬴渠梁原本涌起的些许喜悦竟一瞬间被一股莫名的愁绪冲淡了,他看着那白色的身影翩然离去,望着手中色泽温润的佩玉,最终,唇角溢出了一抹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