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孝公到秦二世》晏央

3、第 2 章

　　夜了，铜人风灯之下，嬴渠梁仍在不停地翻动着竹简。
　　在秦国生死存亡的关头，在那艰难的二十余年变法岁月之中，他早已习惯了衣不解带。虽然心知这样并不好，甚至，他前世就是因操劳过度而亡，但是，一个真正习惯了忙碌的人，你要他闲下来，总得生出点事儿来。

　　可他不能，嬴渠梁深知自己此刻在这咸阳王宫之中身份的微妙，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方便，索性便命人取了书来，安安稳稳地看着，以填补这么多年来他所空缺的岁月。

　　宫人见小公子要读书了，便以为他是想应付皇上的考校，因此，便搬来了《商君书》。嬴政自幼熟读此书，对秦法最是崇尚，因此他也要求自己的皇子们修习《商君书》，以正秦法。

　　却不想，嬴渠梁望着那厚厚的一摞书简，细细地读了《商君书》之‘耕法’、‘垦令’、‘农战’……及至后来，眼睛竟开始不自觉的酸涩。
　　这《商君书》乃商鞅的追随者根据其言行和法令而编，字里行间，发号施令、论证辩驳，便宛如商鞅重现眼前。想想商君初入穷弱秦国，力行变法之时，是何等样的豪迈，再联想到商君最后的下场，嬴渠梁只觉心中悲痛难忍。

　　五马分尸。

　　他竟落得如此下场。

　　嬴渠梁在心中默道：商君啊商君，是嬴渠梁负你，秦国负你啊。嬴渠梁因你变法强国，收复河西而获得英主之名，秦国因你变法而摆脱沦为鱼肉的阴影。然而最终，秦国却连全尸都没给你留下……

　　商君所变之法令固然严苛，却也是经过了秦孝公首肯的，而且，其变法挽救了奄奄一息的秦国，使其重新焕发生机，亦是不争的事实。
　　诚然，秦惠文王赢驷赐死这一代功臣乃时局之需，大势所迫，然而嬴渠梁心中终是感到伤感与愧疚。

　　最令他悲痛的是，当初变法之时为替商鞅等人肃清道路，特意将穆公镇秦剑交予了他，未曾想到，在自己薨逝之后，商君竟将那足以保命之物作为自己的陪葬，埋进了皑皑白雪之中。

　　这一坐，便直直坐到五更鸡鸣，待到宫人们醒来，便发现嬴渠梁端然肃坐，眼眶微红，漆黑的眸子还闪着泪光。
　　明明是如此白皙可爱的孩童，带着泪的模样总该是惹人怜的，然而跪坐在案后之人却没有，他给人的感觉便是，不需要任何怜悯。即便是流着泪，亦不显软弱，甚至令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将手中的竹简放下，嬴渠梁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说完这话，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

　　“回公子，目下……已是寅时了。”

　　“哦。”嬴渠梁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道：“本公子今日有何安排？你且说来，我听着，看看有无纰漏。”

　　事实上，胡亥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一部分的相关讯息，然而，嬴渠梁套起话来已是驾轻就熟，全然不让人起疑。

　　“嗨。公子今日，先由公子们内师□□导，然后，再由您的外师大庶长单独教诲，接着便是与诸位公子一同学习骑射。”

　　嬴渠梁听了，微微颔首道：“答得不错，你先下去罢，待本公子用过早膳，自会去听老师教诲。”

　　用过两块舂米饼，又饮了一碗吴越震泽茶润口，嬴渠梁便命人端着其余的东西退下了。

　　一开始，嬴渠梁并没有想起这大庶长是谁，脑中细细将自己识得的人过了一遍，才终于明白了，这人是嬴政身边的内侍——赵高。

　　说起来，这还要感谢，胡亥除了自家兄弟之外和王族元老外，认识的人并不算多的缘故，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朝会以及会谈的他，甚至连外臣也不认识几个。

　　他不明白为何嬴政会让‘自己’拜一仆人为师，但礼数却是断断不能缺的。参加完所有公子的□□学之后，嬴渠梁回了自家宫殿。

　　当他见到一利索干练，眼中闪烁着精光之人的时候，嬴渠梁心知这是赵高，便上前对着他一躬身，行了师礼，又接过早早便让底下人煮好的秦山太一茶，亲自端上，奉予赵高：“先生尝尝学生这儿的茶，润润口了。”

　　而后，又将赵高让到上首，面东而坐。

　　赵高对此很是满意，只是见‘胡亥’眼眶还略微泛红，虽精神头尚算好，但免不了斥了两句：“为皇子者，当注重仪表，一言一行，皆要有皇家气度。”

　　虽说皇子之师对皇子确有礼仪上的教导责任，但嬴渠梁观赵高神色，却未免有些注重太过，心中暗存了个疑，面上却不显，只是恭顺道：“先生教训的是，渠……胡亥昨日读书，一时忘了时辰，还请先生恕了学生这偶有的失态罢。”

　　赵高见他桌案之上果然有很多与秦法相关的书，很是高兴，一叠声地道：“好，好！从前我让你仔细修习秦法，你却总说秦法枯燥繁杂，读不进。你父皇平日里最是注重这些，如今你开窍了，我这老师做的便也安心了。只是——需得记住，学习秦法，只管在你父皇面前好好表现便是，旁的不用你多考虑。”

　　这话说得却是别有深意了……历来王族子弟学习秦法、匿名从军是为何？不过是为了报效家国！这对于每一个赢氏族人来说，都是融入血脉之中的不可分割不可阻断的骄傲。而今，赵高却对他说，‘旁的’不用他多考虑……嬴渠梁记得，胡亥前些日子才对嬴政说过，将来长大了要做一名大秦锐士，保卫大秦河山，这‘旁的’指什么，嬴渠梁自然心里跟明镜似的。

　　因为懂了，也因为不解，嬴渠梁在心中不断地暗念：怪事也……

　　赵高为胡亥师不过短短数月，其一应事务，竟是全都听由赵高一力做主，胡亥对赵高也太信任了吧？不，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依赖。嬴渠梁心中，对于这对师徒之间的关系，疑惑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