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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建安七年。大雪。 ...

  •   我遇山中雪,不见飞花,不梦罗浮,不想你。

      1.
      建安七年。大雪。

      山里起了雾。洋洋洒洒的雪片融密地漫进乳白色的雾气中,隔着黯淡清冷的光线,就生出了一种漠然生死的通透与秀美。

      曹丕掖紧了袍角,抬眼看了看茫茫四周,觉得自己宛如漂泊于白色湖泊之上的孤舟,淼淼云烟,无边无际,离境已远,彼岸未见。

      大概会死在这里吧……

      这么想着,他眉目间便含了一抹浅淡的笑,像湖面上的星光,零碎地璀璨着,下一刻却又隐没在了黑暗里。

      积雪被深深浅浅的足迹踏乱,玉屑一样粘在皮屦靴子和厚棉衣袍上,被身体的温度烘了阵,半融半冻地挂着,紧接着叫冷风一吹,又再次冰住了。

      弯下腰,曹丕伸出手拍掉了身上的冰碴,然后继续往前走。

      ——在天黑之前如果能够遇见一户人家,兴许他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他今年才十六岁,又不老,又不蠢,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跟着亲爹上战场还不忘凭吊故人,收兵回家也会种株柳树聊以慰藉腥风血雨的日子……按照常理来说,这样的大好青年,实在是没有道理会死在这里的。

      不过曹丕也知道,老天爷不按理出牌的时候多了去,该死的不死,该活的不活,他想着长兄子修和从兄安民,感到有时候人是没有办法和上天来理论的。

      而天色渐暗,连雾气都开始变得灰蒙蒙地。

      山路早已被雪覆没了,偶有几块嶙峋的石头突出来,才知道峭壁立于何处。

      曹丕从小就跟着父亲行军,虽然并没风餐露宿,但也曾兴致勃勃地围着叔伯兄长去听他们的冒险经历;那些靠谱或者不靠谱的故事告诉他,这个时候,不妨沿着山中成排成排的树木走。

      他所在的这座山并不算高,所以见不着其他人所说的黄绿如丝绦的树松萝,可眼下数不胜数的冰棱沿着枝条垂下来,在冷风中微微晃动,倒也像是树冠上挂着的遮帘。

      如同冰雪雕凿的宫殿。

      冷寂。静谧。恢弘。空茫。

      充满着未可知的神秘玄虚。

      他现在踏着的,大概是一处溪流。冬季水枯,巨大的石头裸露出来,曹丕便小心翼翼地攀爬在石块上,底下冰冻的溪水有种晶莹的绿色,仿佛里面埋了华光四射的宝藏。

      曹丕撇了撇嘴,掘宝是父亲手下那些摸金校尉爱干的事,他只想从这荒山雪地活着出去。

      可,天意往往都不遂人愿。

      深山冰雪模糊了危险与安全的界限,一切在平日里昭然若揭的陷阱此时都难以分辨。曹丕突然间脚下踩空,整个人便不停地往下坠。

      最后,“噗通”一声,砸进水中。

      曹丕缓过神的时候在水里打了个抖,被冻久了的身体觉得刺麻难耐,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掉入了一眼温泉。

      总算幸运。

      又好在水温不算高,还不至于被烫伤,他手忙脚乱地钻出水面,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是一双眼睛被硫磺刺得发疼,半天才勉强睁开。

      而后,曹丕看见了一双泛着碧色的眼眸。

      那样幽幽的碧色让他不禁想起方才路过的那条被冻住的溪流,冰层下隐约透出的绿色的光芒,显得明丽无匹,却又冰凉易碎。

      碧眸的主人正穿着一身迤逦华贵的常礼服,白底青纹,整个人趴伏在泉边的雪地中,雪白冰青混为一体,倒是不容易分辨了。

      曹丕一双手扒在泉边的石头上,对着那人温润地笑。

      “妖怪么?”他问。

      那人抿了抿嘴,并不说话,神情却是冷淡如薄冰的。

      又问:“那是神仙?”

      那人依然沉默着。

      曹丕却不再询问,腾出一只手抚上他精致的眉眼,轻轻地说:“真可惜……原来是个傻兮兮的山鬼……”

      那人听过冷冷哼了一声,一把将曹丕摁入水中,等到手下挣扎渐弱又提了起来。

      曹丕差点没被憋死,接触到空气便大口大口地喘息。

      “水温合适么?”那人终于开口说话,软软地带了吴地口音,云淡风轻得好像方才意图谋害的举动与他毫无关系,而问过这句,似乎也不介意有没有得到答案,便解了自己身上的衣袍,整个人慢慢没入水中。

      曹丕仔细打量,他看上去大概比自己大了几岁,不过也许是山中精怪,那就不知道是遗留了几百几千年的祸害了。

      又大约是那人长得好,曹丕倒不害怕,反而笑着问他有没有酒。

      “浸在温泉中,如果有杯薄酒,那真是美妙得紧了。”曹丕一边扯开自己身上湿透了的衣服,一边解释。

      “是么,那下次记得带吧。”对方靠在一块石头上,闭着眼回答。

      飘下的雪片落不到温泉里,浮在空中就被炙热的温度烘散了,化成凉丝丝的雾气扑面而来,缓解了身体的闷热不适。

      曹丕朝那人靠过去,散开的头发在水面上飘啊绕啊,勾勾搭搭地攀附上对方的长发,徐徐蔓延在彼此的皮肤上,好似妖娆得让人窒息的水草。

      对方被扰了兴致,于是睁开眼,有些烦躁地去拨开两人的头发,却不料曹丕猛地伸手过来抵在他的胸口。

      他几乎反射性地想将曹丕的手腕折断,曹丕却又及时地缩回了手。接着,便传来曹丕悻悻的声音:“怎么你原来是个人啊……”颇为失望颇为无趣。

      那人的怒意腾空而起,拽了曹丕的头发,水底下一脚狠狠地踹了过去。可水流一阻,力道微乎其微,被踹的仍然若无其事,踹人的倒是咬牙切齿。

      闹腾了片刻,曹丕想到了什么,忽然甩开那人,无比迅捷地爬上岸,然后趁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利落地穿上他干净又干燥的衣衫,很好心地把自己湿透的一身留给对方。

      那人见自己的衣服被夺,面色更冷,跨出温泉一把拽住曹丕,伸手便去扯衣服。曹丕哪里肯放,揪着衣襟不依不挠挣扎起来。

      大约是真的冰寒入骨,很快地,那人的身体便失却了温泉水赋予的热度,冻得几乎牙关都咬不住,一边撕扯一边瑟瑟发抖。

      曹丕看着他青白的脸色,想了想,还是脱了件外袍将那人从头到脚地裹了起来。

      “你住在哪儿?”曹丕问他。

      “……”

      “不说么?”曹丕无所谓地笑了笑,“那就一起冻死在这里。”

      “我可以下池子泡着……”

      “那也会饿死。”

      “……”

      寒鸦哀号,天光逃窜。

      最后,曹丕总算是如愿以偿地跟着那人回了他的住处。

      那人的园子挺不错,盖在山间,干净宽敞,室内暖暖地燃着松香,还有两个仆童伺候。

      “我明天就下山,今晚借住一宿。”曹丕毫不客气地分享了对方的食物,也不管主人家愿不愿意,就挑了一间房大喇喇地住下,并动手收拾起自己湿淋淋的包裹和衣袍。

      “明天你也走不了。”主人家换过衣服,喝着温酒,端然肃正口气不善地说,“大雪封山,出去就是找死。”

      “喔?”曹丕点了点头,也不是很在意,“那不要紧,我可以继续打扰啦。”

      “砰”地一声,主人家将手里的酒具掷了过来,曹丕伸手接住,转身给自己倒了盏酒,问:“阁下如何称呼?”

      见对方不答,曹丕又说:“我又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知道了你的名字日后也好知恩图报。”

      “你就真的不担心我半夜让人把你扔出去?”主人家挑眉,碧色的眸子在灯下有种流光溢彩的漂亮。

      “没关系,我自己会走回来的。”

      “……”

      “我比你小几岁,你喊我小丕好了。你既然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想必是施恩不图报的。”曹丕舒舒服服地靠在软垫上,先报上家门,随后指了指主人家的眼睛,又说,“可我也不好整天喂喂地喊你,太没礼貌……唔,要不我随口给你取个名字?”

      主人家咬咬牙,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说:“我名字里有个权字,你……可以喊我公子。”

      公子。

      权公子。

      公子权。

      曹丕思忖片刻,用手指头沾了酒,慢条斯理地在案上写了个“权”字,然后目光悠长表情诚恳地说:“我今后,还是叫你阿权吧,特别风雅。”

      ……

      灯花缭乱,器皿翻滚,屋内哐啷作响。

      啊,主人家似乎又发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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