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节 ...
-
桌子上的折子横袖一扫，皇帝颓然倒在龙椅上。他闭上眼睛，手指在空气里微微颤动着。洒坛堆在地上，荷花酿，度数很淡的酒。
他忽然站了起来，疾步向殿门行去，金黄色的龙袍在空旷的大殿拉出炫目的光影，使足了力气亲自关殿门。然后背靠着色泽鲜亮的朱漆，大口大口喘气。
平复了一会儿，他一步一步缓缓向回走，极有威严地走上阶梯，走到书桌边停了一会儿。然后沿着桌腿坐了下去。
这大殿像个密闭的大笼子，他笑了笑，拍开一边的泥封，开始喝酒。酒虽淡，可这样的喝法也会醉。
傅欢悄悄儿推门进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喝得微醺。傅欢目愣口呆，迟疑了很久，还是走过去，弯下腰身，有些担忧：“皇上……”
皇帝指了指身边，看着他道：“坐！”
傅欢怎敢。他勉强一笑，嗅着这空气里浓郁的酒香，打了个喷嚏，他迟疑着说道：“皇上您醉了吗，我唤人端醒酒茶给您。”
皇帝拉住了傅欢的手，垂下眸子不看他，有些伤心的模样：“你也不肯陪我吗？”
他说的是“我”，不是“朕”傅欢睁大了眼睛，确定皇帝是醉了。
“我是谁？”皇帝低声问。
傅欢答道：“您是皇上。”
“答错了。”皇帝笑着摇摇头，捏紧掌中的手，“我是潮泽。”
傅欢的唇微微分开，看着一滴泪水从皇帝眼角滑落，他的心忽然一紧。有些天旋地转，不知身在何处，紧张得只想逃离，却迈不动步子。傅欢觉得这空荡荡大殿竟然狭窄得让人窒息。
“唤我一声。”掩埋了太多情绪的声音，平静地在大殿中响起。
“……”
“求你了。”
傅欢睁了睁眼，觉得魂魄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朱红色的唇片一张一合：“……潮泽。”那声音，他只觉得不是他发出来的。
“那只舞，我娘也跳过。”额头隐然有青筋跳起，皇帝颓丧地说道，“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的一段往事。有的人以为确然陈封在这重重宫阙深处，已经开始霉烂，腐臭。但没想到那个他们认为最不希望知道的人知道，不仅仅知道，而且记得。二十多年前，梨园曾有一位最美丽的舞女，她的腰肢柔得没骨头似的，和她的腰比，其它人的腰都不是腰了。先皇被那柔媚美艳的舞女吸引，她一支舞，从太液池一直跳一直跳……最后跳上了龙床。然而，现在去查找任何史料、卷宗都查不到她的记载了。曾名名动整个皇宫的绝代佳人，现在只是一坯黄土，不知道被埋葬在何处。
皇帝诉说的声音轻而缓，像夜色里凉凉的风，也像催命的符咒。
傅欢跪了下来，是真急得哭了：“皇上，求您了，求您不要说了！饶……饶奴才一命罢！”
皇帝把酒瓶往地上一掷，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人，淡淡道：“哭，你再哭，信不信朕现在就杀了你。”
傅欢急急扯着袖子擦眼泪，手忙脚乱的，把头发都揉到了眼睛里。
轻“哼”一声，皇帝伸出指尖，拨开了他的手，把他散开的发拨回脑后。盯着傅欢的眼睛，皇帝若有所思，笑了：“原来你怕死。”
傅欢的瞳孔缩了缩，低头不敢与皇帝对视：“天下有几个人不怕死的。”
“那朕命你陪朕喝酒，不然就赐死你。”说着又拍开一个泥封递给他一个酒瓶，简洁的命令，“喝！”
于是傅欢接过，就抱着酒瓶子开始喝，坐下来仰着头一个劲儿喝，头磕着桌角，呛着了，就边呛边喝，喝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正大光明的牌匾在二人头顶静默着，殿中的一切都静默着。书架上泛黄的书页，被风吹开，又合上。才看见头两个字“子曰”，后面的字就又看不见了。
皇帝弯着唇角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唇红齿白的小太监，甚合心意的模样，伸过袖子为他擦干滴到脖子上的酒。
“很好，保持着这个状态，朕重重有赏。”
傅欢眼中苦涩之意益发浓，但渐渐就什么都感觉不清晰了，只觉得大脑里的神经在一寸一寸地钝掉。最后他睁着眼睛，吐着舌头，洒瓶从手里滑落，跌在地上跌了个粉碎。他埋着头开始吐。
殿外有侍卫听着这“乒乒乓乓”的声音有些担忧，想进去看，被御前侍卫头领给阻止了，那人平平板板地道：“皇上有令，今夜除非传唤，任何人不得入内，违者斩。”那名侍卫立时噤声，知道皇帝今日心情不好了，惹不得啊惹不得，他站直了身体继续当差。
傅欢吐完了，迷迷糊糊一栽，就栽倒在了皇帝的怀里，明黄色的衣袖，灿金的五爪龙，很温暖明亮的颜色。像是梦里面家乡的阳光。
皇帝酒醒了几分，眨着眼睛在反应现在的情况，天色已经全暗了殿里还没有人掌灯，只有些微弱的灯光从那边窗缝里透出，眼睛余光一扫，蘸墨的笔的折子一起落在地上，金地砖上染了点点墨汁，幽暗的大殿，只有一线明光在地板上蜿蜒……
而他怀中抱着他的总管太监，喝了个烂醉，秽物都吐在了他身上。皇帝怔怔笑了笑，低下头，用手捏起怀中人的下巴。傅欢醉得厉害，吐完就昏睡过去了，右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他冠帽已不知落到何处去了，头发散着，双颊酡红，睡颜安详无邪。
用手指摩挲那颜色红得极正极好的唇，皇帝低下头，轻轻吮了上去。
傅欢醒来时，正是夜半。空气不是惯熟了的闷热难耐，而是凉丝丝的带着龙涎香香气。他眨了眨眼睛，大脑先是短路，然后缓慢运作，然后渐渐能够思考问题。他保持着一个动作一动不动很久。接着侧过头，就真的看到了皇帝熟睡的容颜。
目光下瞟，看到他抱住自己的手，那动作像是小孩子抱着心爱的布娃娃，也像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浮木。
那一瞬，无法形容的感觉掠过心间。傅欢想，原来不是整日穿成金黄色，就是有黄金那样的质地，皇帝其实也很脆弱。可是，他这样抱着自己，自己又能给他什么呢？说不上原因，那笼在金龙绣布下的手臂，让他觉得沉重。
晃了晃脑袋，傅欢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他愿意抱，自己就让他抱好了。就是这样子而已。
可他忽略了，脑中千头万绪，却少了日日考虑在最前面的尊卑。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