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如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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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低着头，跟在内监简公公身后不紧不慢地走在皇宫朱红色的甬道上，安静无言，只有拢在袖子里攥成小拳头的手泄露出她的紧张。
便在此时，前面一阵脚步声传来，走在她身前的简公公立即站定，躬身退到一旁，黛玉有样学样，同样低头退到一旁，听见简公公扯着尖细的嗓音道：“给殿下请安。”黛玉便跟着施礼。
一个人站到黛玉面前，低着头的黛玉只能看到对方锦袍的下摆，看着下摆处那繁复的云纹，黛玉在心中撇嘴——宫里的手艺也不怎么样么。
五殿下福王本来在皇后娘娘宫中，听见皇后召见新任太子少师林海的女儿，这才离开，特意绕了一个大弯子回自己的寝宫，就为了路遇黛玉，没想到只能看见她头上的昭君帽。
跟在五殿下身边的男孩看看一直垂着头的黛玉，又看看紧盯着黛玉欲言又止的五殿下，眼睛骨碌碌乱转，突然一指黛玉身后，一道灰影掠过黛玉脚边，惊叫道：“啊！老鼠！”
黛玉本来就紧张，被他突如其来这一声喊，又看到自己脚边一道灰影奔过，吓的惊叫一声，忙向旁边一躲，反射性地抬起头来。
小男孩看见黛玉惊吓的样子，嘿嘿一笑道：“抱歉，我看错了。”
黛玉惊魂未定，看着小男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
小男孩笑嘻嘻地对她做了个鬼脸。
五殿下这回终于如愿看见黛玉的模样了，见她一副薄怒的神色，不知是气的还是冻的，脸颊红扑扑的，更增无边丽色，心中不由一荡，斥责那男孩道：“小四不得胡闹。”又对黛玉笑道：“这孩子顽劣惯了，林姑娘宽宥则个。”
黛玉一转眼，这才看清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位殿下的模样，见他大大的凤眼一霎不霎地看着自己，不由面色一红，忙低头施礼道：“小女不敢。”
五殿下见她又低下了头，心中不由大感失望，顿了顿道：“天冷，林姑娘还是快些去拜见母后吧，莫要在寒风里久站。”
黛玉道：“多谢殿□□谅。”却没有动。
五殿下心中叹息一声，只得先行离开，黛玉这才随着简公公继续前行，来到皇后宫中。简公公让她候着，自己进去回话。
皇后娘娘正和一个三十多岁、温婉娴静的妇人说话。简公公见她停了话头才禀道：“娘娘，奴才已经奉命将林大人的女儿带到，现在宫外候旨。”
皇后接过宫女递来的茶抿了一口，问道：“路上可遇见人了？”
简公公陪笑道：“正遇上五殿下和四少爷。”说着将刚才的事情学了一遍。
皇后不由失笑，对那妇人笑道：“诚哥儿还是小孩子脾气。”
那妇人忙道：“都是臣妾骄纵的他，养成了这样赖皮的性子。”
皇后笑道：“他还小呢，不过活泼些，嫂嫂不必自责。”这妇人正是皇后娘家兄长的继室靖安候夫人。
皇后安慰完嫂子，又问简公公：“那林姑娘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简公公拿了林家的孝敬，自然要为黛玉美言一二，陪笑道：“林姑娘只低了头说不敢。”
皇后娘娘想了想，微微一笑道：“宣她进来吧。”
黛玉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进来，规规矩矩地给皇后行了大礼，然后就跪在地上，专心研究铺地的金砖。
皇后看她这般规矩，微微一笑道：“起来吧，你还小呢，不必这般拘谨。”
黛玉谢恩起身。
皇后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黛玉这才抬头，不过目光依然微微下垂，没有平视皇后。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含笑道：“桂嬷嬷说你如何标致，我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好样貌。”
黛玉施了一礼道：“多谢娘娘夸赞，民女蒲柳之姿，不过是恰好合了娘娘的眼缘。”
这话既自谦又不妄自菲薄，拉近了和皇后的距离还没有拍马匹的嫌疑，皇后不由一笑，对靖安候夫人道：“好个口齿伶俐的丫头。”
靖安候夫人微笑道：“娘娘说的是，难为她小小年纪第一次进宫这样大方知礼，比那些娇声娇气的强多了。”
皇后便问了问黛玉多大了，平日里都做些什么等，说了一会话就赏了好些宫缎首饰，便让简公公送她出宫，并没有去见太后。
皇后问靖安候夫人道：“嫂嫂看这个林姑娘怎么样？”
靖安候夫人得到过姐姐传话，今日见到黛玉就特别留心，此时见皇后动问便道：“模样极好，行事也大方有度，思维敏捷，小小年纪一个人进宫觐见娘娘而毫无失礼之处，可见心性刚强沉稳。”
皇后点头道：“只是生的单薄些。”
靖安候夫人道：“娘娘的意思？”
皇后轻声道：“林海此番立了大功，皇上有意和他结秦晋之好。”
靖安候夫人一愣，随即沉思片刻道：“林如海乃一榜探花，圣眷正浓，又当壮年，将来入阁拜相，前程可期，到时可说是文坛领袖，若能得这样一位亲家，对娘娘和太子可谓一大助力。只是怕助力太强引起皇上的猜忌。”
皇后道：“我也这样想，不过皇上很满意这位林姑娘。”
靖安候夫人询问地望着皇后。
皇后压低声音道：“暗卫那里有关于她的情报。前段时间盛传林海遇刺伤重，老六他们攻击林如海贪墨税银，请皇上下旨查抄林家时，打过她的主意，让人告诉她大舅舅贾赦林海贪污了几百万两税银，只要贾赦能让她将银子交出来，就保林海无事。她当时住在贾家，贾赦回去威逼她交银子，否则就等着抄家，她一口咬定自己父亲清白，为此和贾家决裂，回了家。皇上对此大为赞赏。”
靖安候夫人点点头道：“遇事不慌，临危不乱，固守本心，确实难得。”
皇后道：“嫂嫂回去和哥哥说说，看看哥哥的意思。小五已经不小了，王妃的人选今年就要定下来。”
靖安候夫人道：“娘娘可还有中意的人选？”
皇后道：“翰林院掌院学士顾禀的姑娘也不错，年纪和小五也更般配些，只顾禀和林如海比起来，权势能力圣眷都不可同日而语，却胜在让人放心。”
靖安候夫人点头，陪着皇后又说了会儿话就告辞了，才回府里就见自己的宝贝儿子诚哥儿哼着曲回来了。
靖安候夫人笑着将儿子叫到身前道：“今日到宫里去又淘气了？”
诚哥儿嘻嘻一笑道：“母亲好灵的耳报神，不过是帮了五殿下一个小忙。”
靖安候夫人道：“怎么说？”
诚哥儿猴到母亲身上，小声笑道：“五殿下喜欢那个林姑娘，想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可那林姑娘一直低着头跟木头一样，我就耍了些小手段。”
靖安候夫人摸着儿子的头，试探道：“那林姑娘长得真是好模样。”
诚哥儿撇撇嘴道：“哪里好看了，不过是个爱哭的小丫头，胆小如鼠，也就五殿下不知怎么猪油蒙了心竟然喜欢上她这样的。”
靖安候夫人不由一笑，轻斥道：“不许胡说。这话记着不要再对任何人说起，这关系着林姑娘的名声。”
诚哥儿道：“您就放心吧，我懂分寸，也就是跟您才这么说，和父亲说话我都是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靖安候夫人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
林如海连升三级，一时林家门庭若市。
三春回府自然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贾母，贾母大喜，忙叫来王夫人和贾政，命她们备上一份厚礼到林家祝贺，务必要抢在别人家前面才好显得自家与林家亲厚。贾政和王夫人不敢怠慢，立即备好厚礼，亲自到林家来祝贺。
他们来的最早，林如海和黛玉都还没有回来，张永将贾政迎进外院，陈司赞则出面接待了王夫人。听说黛玉也被招进宫去，王夫人不由一愣，微笑道：“这可是难得的恩典。”
过了一会儿，林如海父女一起回了家，王夫人拉着黛玉的手比平时亲热三分，笑道：“外甥女越发能干了。”
两世相交，黛玉早习惯了王夫人的冷淡，这时这样亲热反倒极为不舒服，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扶着她坐下道：“舅母谬赞，全靠父亲和先生指点。”
很快上门的客人越来越多，黛玉忙着命人准备茶水酒席，王夫人就告辞了，回到府里和贾母学了一遍林家的热闹，着重夸了黛玉如何能干。
贾母挥手让屋里侍候的人都下去，对贾政和王夫人道：“宝玉也到了定亲的年纪，你们当父母的是怎么想的？”
贾政道：“宝玉自小养在老太太身前，自然由老太太做主。”
贾母道：“我原看着林丫头极好，又是亲上加亲，可如今你林妹夫高升，有道是嫁女嫁高，门第上便有些不般配了。”
王夫人本来对让黛玉嫁给宝玉一事摇摆不定，一方面她和贾敏不和，不想让贾敏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又希望给儿子找个好岳家以后在仕途上好有助力，林如海便是极好的人选。此时林如海身份扶摇直上，在她心里后面的考虑自然就开始占上风，闻言道：“虽说姑老爷官位高升，但咱们府里是国公府第，姑老爷身上却没有爵位，所以门第上也算般配，而且宝玉是姑老爷都赞声好的，又是宫里贵人的胞弟，有道是姑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外甥女嫁到咱们家岂不比嫁到不知根基的人家强？”
贾母要的就是她的表态，便道：“既然你看着好，我就豁出这张老脸，和姑老爷提一提，不过姑老爷如今是从一品的大员了，愿不愿意可不好说。”
王夫人笑道：“有老太太出面，自然没有不成的。”
这种事都是双方私下协商，两边都肯了，男方才会请媒人，不然请了媒人却被女方拒绝多没面子。贾母便想着找个由头请林如海过府，私下里先跟林如海商量好，虽然以现在林如海和贾政的官位来说差距太大，换个人家根本不可能，但贾母也觉得王夫人说的在理，而且黛玉是自己嫡亲的外孙女，嫁过来有自己护着，谁敢给她脸色瞧？若嫁到别人家，婆婆姑子一大堆，可不要受尽搓磨？林如海如此疼爱女儿，看在这点上也许会愿意。
可是林如海太忙了，根本没时间过府，贾母等不来林如海，却等来了甄夫人。过年的时候，甄应嘉和夫人曾来拜望过贾母，所以两人只有二个月没见面，但就是这两个月，却是物是人非，甄夫人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而是犯官家眷，原本保养得宜的容颜一下子仿佛老了二十岁。
甄太夫人接到甄应嘉下狱的信儿立即启程上京，求见太上皇。甄家所有人的希望都压在甄老夫人身上，可惜这一次甄老夫人的救驾之功也失去了作用。甄应嘉别的问题太上皇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他在太上皇在位时就在大臣府里安插眼线却是太上皇不能容忍的，因为那是帝王才有的权利，甄应嘉踩到了一个帝王的底线。何况，帝王都是多疑的，甄应嘉既然能在大臣府上安插眼线，就能在宫里安插眼线，在宫里安插眼线，就是窥探帝踪，触及帝王的逆鳞，导致往常为甄应嘉说好话的宫女太监都受了连累，婉太妃从太妃降为太嫔。
甄家陷入了绝望之中，万般无奈下，想起林如海是贾家的女婿，如今官运亨通，便想请贾家牵线，走林如海的路子，为甄应嘉脱罪。甄夫人哭得凄凄切切，王夫人也陪着抹泪。
贾母叹道：“我们是老亲了，这种时候我们自是应该援手，可敏儿已经不在了，姑老爷未必肯听我一个老婆子的话。”
甄夫人哭道：“不是还有林姑娘么？那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求老太太帮着说和，只要能救出老爷，倾家荡产我也是愿意的。”
贾母无法，便让人去请黛玉，得知黛玉去了大长公主府。
甄夫人只是上门苦苦哀求，贾母无法，便让王夫人上林家去做说客。黛玉一听王夫人来意，不由皱了眉头，忍着怒气道：“舅母可知道甄应嘉是为何入的狱？”
王夫人道：“那些罪名我也听说了，不过是小人诬陷，甄家是咱们府里的老亲了，甄夫人和你母亲也是极好的，如今求到了咱们头上，能帮还是要帮一帮。”
黛玉冷冷地道：“好叫舅母得知，上本弹劾甄应嘉的正是父亲，如果甄夫人认为这些罪名是诬陷，就到大理寺击鼓去。”
王夫人张口结舌，半晌道：“都是亲戚，有什么私下说使不得，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黛玉看着她自以为是的模样，心头大怒，上一世她就是这样自以为是，把自己送给王爷做妾还以为是对自己的恩典，这一世又想来左右自己，肃然道：“甄应嘉一案是圣上裁定，舅母是想干涉朝政不成？”
王夫人如何担得起这顶大帽子，悻然道：“外甥女说的什么话，我不过看着大家都是亲戚，不想大家毁了多年的情分——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黛玉不耐烦和她歪缠，道：“到底是谁不顾亲戚情分，舅母还是去打听清楚的好。外甥女俗事缠身，就不陪舅母了。杜姑姑，好生送舅母出去。”
王夫人何时被一个小辈这样下了颜面，不由大怒，拂袖而去，回到贾母房里把事情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道：“外甥女如今是人人巴结的人物了，咱们家高攀不起。”
恰好过了几日就是每月进宫探视的日子，贾母和王夫人一起进宫看望元春，王夫人就将甄夫人的请求和黛玉的回答说了一遍，末了道：“贵人若得便，也帮着在皇上面前说说话。”
元春不由瞠目结舌，道：“母亲去找林表妹给甄家求情？母亲可知道，原本就是甄应嘉弹劾林姑父结党营私、贪墨盐税、残害盐商，林姑父才上书弹劾甄应嘉，林姑父怎么可能会给他求情？”
这下轮到王夫人目瞪口呆，半晌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元春道：“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满朝皆知，现如今忠孝王爷和婉太嫔都因此事吃了挂落，怎么咱们府里竟是不知道信儿的么？”
贾母叹道：“我们确实不知道，你也知道，你伯父和珍大哥是只有爵位没有差事的，你父亲又不上朝。”
元春静默片刻道：“母亲转告父亲，让宝玉好好读书，咱们家只能靠他了。”
王夫人忙道：“贵人放心，宝玉现在用功得很，姑老爷还夸宝玉学问好呢。”
元春欢喜道：“那就好。宝玉今年十三了吧？亲事可有什么想法？”
王夫人看了一眼贾母道：“原本我们都觉得你林表妹模样性情根基门第和宝玉般配，没想到出了甄家这档子事，怕是你林姑父心里有了嫌隙。贵人看这样可成？贵人在圣上面前求一求，如果有个赐婚的旨意，两家面上都好看。”
元春皱眉道：“林姑父如今是吏部侍郎，太子少师，宝玉门第上怕是差些。”
王夫人道：“现在你是贵人了，宝玉也是贵人的胞弟，何况咱们府上还是国公府邸，门第也算般配。”
元春在宫里多年，可不像王夫人这样天真，吏部侍郎、太子少师的嫡女是什么门第？那是当皇后都使得的，怎么可能嫁一个五品官的嫡次子！她不想让母亲难堪，想想道：“圣上曾和我问起林表妹，许是对林表妹有什么安排，父亲母亲还是为宝玉另择良配吧。”
王夫人只好罢了。
五月间，皇上下旨查抄甄家。
同月，五皇子选妃一事尘埃落定，皇上下旨，封吏部侍郎、太子少师林海之女为福王正妃。圣旨到时，黛玉正在家中宴客，闻旨，所有人都向黛玉祝贺。看着一张张欢喜的笑脸，黛玉只感到一阵恍惚，想起上一世的凄凉无助，恍然如梦。
作者有话说第60章 如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