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四。

      “其實也不算原因吧,就是不想干了而已。”蠍點完菜,抿了一口檸檬水淡淡開口,目光遠遠地落在對面餐廳墻壁上的油畫上。畫面不大,但是那天空和海洋藍得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墻壁上,那群浮上海面的灰鯨仿佛過一會就會在外面的街道上逡巡。平靜的海面,湛藍的天空,恰當的距離感令它更顯出幾分真實。

      “可是你還在彈琴吧,不然為什麼還要在乎那架老鋼琴是好是壞嗯。”

      “那個啊,只是我看不慣不能彈的琴而已。”蠍放下杯子,把視線落回面前這個金髮青年臉上,“而且我沒說我不彈了啊,只是不再演出而已。”

      迪達拉沒再接話,安靜地等蠍繼續講。

      “你知道吧,演奏家大多數時候都是彈別人的曲子,即使自己有作曲但也畢竟少,大多數時間都要用來練習,天才之類的只是噱頭,哪有那麽好的事。不過就算是這樣,”蠍定了定神,說出了他從未和身邊任何人說過的話:“我也覺得我應該還算是個藝術家。”

      這句話,就是他退出舞臺的全部原因。但是在他跟經紀人提出無期限休假的時候他也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就算說了對方也不會明白,要麽繼續死纏爛打地要求他再多當幾年搖錢樹,想方設法地安排看上去對他有利的新合同,要麽就是表面上一遍表現得體諒地同意一邊私底下駡他自命清高目中無人。人們總是這樣,嘲笑比自己差的,眼紅比自己好的,對自己偏心,對他人總是鐵面無私一派正義,以為多說兩句話就能改變現實情況,事實上那只是一種自我安慰的方法。

      他被戴上“鋼琴神童”、“世紀天才少年鋼琴家”這種目的性明顯的光環時大概是九歲,而在那時候他就已經學會了一臉嘲諷地看着那些各怀心思向他擠過來的人們,待他們靠近后把冷笑藏在心裡,用早已準備好的表演狠狠地扇他們几耳光好讓他們閉嘴,這樣耳根子才能清淨一點。

      而那些光環背後到底是什麽,只有蠍自己才知道。對鋼琴的興趣与熱愛變成了暗無天日永無止境的折磨,每天練琴至少八個小時,跟上工一樣,再濃厚的興趣也不能支持他撐過這種日復一日的單曲循環,再瘋狂的熱愛也阻擋不了小孩子對与世界上其他事物的好奇心。所以為了讓自己好過那麽一點,為了讓自己不是演奏的機器,為了證明他的大腦還在咿D,蠍開始學習作曲。

      那確實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第一次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旋律用自己的雙手彈奏出來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心裡還有着對鋼琴的熱愛,他開始慶幸自己沒有過早的放棄。

      但是他并沒有開心太久,很快這件事便被經紀人發現了,並且上報到了“公司上層”,再經過董事會的一番投票,他的頭上很快又多了一圈光環:神賜之禮——日本的貝多芬。看着打着巨大的白色初號字的公演海報,蠍自己在心裡嘲笑道:“扯淡,明明跟貝多芬半點關係都沒有,頂多用的都是五線譜罷了。”而那時候他還只有十六歲。

      雖然每一天都想着要過自由的生活,要自由地彈鋼琴,再也不想看別人的眼色來演奏,再也不想服從那些用金錢來衡量藝術的人的安排,但十六歲的蠍明白,現在掙脫這一切不是正確的選擇,他不會成功,即使成功了他也無法回擊對方。

      所以他一直忍耐着,直到七年前。就在他差點以為自己可以麻木地繼續那麽過下去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十幾年前的自己,十幾年中的自己,已經不記得年少時的滿腔憤怒,也想不起來那時究竟是怎樣才能堅持下來的,只是突然覺得,自己欠他們一個交代。

      於是他每天騰出一小時來整理東西,大概一週之後就收拾完了自己的行裝,然後到期就解了合約,經紀人再怎麽好言相勸他都當沒聽見,最后在對方將要翻臉之前他晃了晃手中的機票,二十几年來第一次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一直演戲我也很累,再見。

      然後他就回了日本,他出生的地方,住進了之前在東京偏遠的城郊買的公寓。現在坐在這裡。

      “為什麼這麼說,你確實是藝術家啊,嗯。”迪達拉皺眉,待他記事時面前的這個男人已經紅得發紫紫得發黑了,俗稱幾乎過氣了,但他還是翻出母親收藏的各種典藏藍光碟和Live實錄一張張地靜靜地坐在自家的高清電影電視前看,母親當初跟風買入的家庭裝立體音響很合他的意。然後有一次,母親笑着跟父親說:“呀,說不定從他開始我們家就不是制琴世家了,可以徹底變成鋼琴世家了呢。”他在一旁笑着,餘光瞥見父親眉頭微皺似笑非笑的表情。

      蠍再次揚起眉毛,“那你說說,你覺得藝術是什麽”

      “我我的話……就是一瞬間的那種感覺吧,比如一首曲子,一開始只是覺得好聽,還不錯,但突然它變奏了,變奏的一瞬間如果令人精神一顫的話,我覺得那就是藝術。嗯。”轉了轉水藍色的眼珠子,組織好語言後,迪達拉毫不猶豫地答道。

      聽到這樣的回答,蠍笑了:“這麼說你跟我很像是對立面,光從字面上看的話。我認為藝術是永恆的。”

      迪達拉攤手,這樣的認知並不新奇,確實很有老一代的作風。“那我父親應該也是這麽覺得……他一直都說自家造好的琴都是藝術品,每次新造好一架都能得意半天,完全不謙虛啊。嗯。”

      “你剛剛的意思是指藝術是具體有形的吧,有實體的話就能保存下來,所以是永恆的。不過我不是指那個。”一個端着兩碗湯的服務生站在了兩人桌旁,蠍挪了挪桌上的東西好讓對方擺盤。

      待對方放下碟子離開後,迪達拉把蠍的那份推過去了一些,又把自己的那份往這邊挪了挪,雖然兩個人點的套餐不同,但湯都是一樣的,草菇忌廉湯。

      “那你是指什麽這樣的話那些名畫和彫塑不是都不算藝術了嗯。”盛了一勺湯送入口中,味道還不錯,足夠濃鬱,忌廉和水的調和比例恰好。

      “所以我才說從字面上看的話我們是對立面。”蠍擺好餐刀和叉子后執起挨在湯碗旁的金屬圓匙,“怎麼說呢,我們的觀點應該是辯證統一的。”

      聽到“辯證統一”時迪達拉皺起了眉頭。他當初可沒選修哲學,這個詞聽說是聽說過,大致也懂是個什麽意思,但用在這裡總覺得有些摸不着頭腦。明明就是反義詞,到底哪裡統一了

      “我所說的永恆,是永遠為人所知。所以說和你認為的在某一瞬間令人感動還是有一點相似之處的。”

      “那如果人類滅亡了呢嗯。”迪達拉覺得好像是有那麽一點相似,但總覺得他們所指的應該還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對於這種消極問題,蠍并沒打算回答,反正他們誰也不會活到那一天,不過真的發生了的話,確實就是有實體的藝術品才能重見天日了吧。他沒接話,開始悶頭喝湯。

      解決了自己那份的迪達拉對着有些液體殘留的碗底放空,他還在想蠍剛剛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而且……為什麼突然變成了他被提問啊。在他來回糾結的時候,對面的紅髮男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圓匙。

      “簡單點,我剛剛也說了,我是個藝術家,既然如此肯定是藝術至上。”

      迪達拉點點頭,把落下來的几縷碎發抓到後面。剛才那個男服務生又過來收走了空的碗碟,隨後端着兩盤水果沙拉走了過來。

      “但是從我開始演出開始,事實就不是這樣。我違背了自己的原則,幾乎三十年。二十五歲之前還一直很想着要擺脫這種現實,但那時實力不夠,而那之後鬥志漸漸就沒了,拖到七年前突然想起來還有這碼事,就甩手走人了。”

      “……”迪達拉握着叉子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不是很喜歡吃沙拉,但別人請客他又擺出少爺架子。蠍的話讓他有些不明所以,但仔細聯繫了一下前後對話,他有些不確定地開了口:“就是說……你覺得你是藝術家,但那三十年里你其實並不是所以你提出要退出舞臺……感覺有點像貝多芬不願為貴族演奏那樣……嗯……”

      皺着眉咽下一口沙拉,蠍覺得這裡的沙拉醬味道太濃了。他放下叉子,不想再碰這盤東西。“差不多,所以簡單說來就是我不想干了。”

      這人還真是任性啊,四十幾歲還能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迪達拉腹誹道。但轉念一想,對方在那三十年里過的是怎樣的生活,除了他自己又有誰知道呢。外人看到的都是他站在舞臺上鞠躬時優雅的姿態,坐在黑色或白色的三角鋼琴前任旋律由指間飄揚時淡然的側影,仿佛他的才能就是上天賦予的一樣。這麽想着,迪達拉下意識地去看蠍的手指——不算修長,整個手也不算大,甚至還會偏小,而除去大拇指,兩手其餘的四指指尖都還有淡黃色的茧。看來確實是一直都還在彈琴,但也可想而知他曾經的訓練量究竟有多大。迪達拉也會彈鋼琴,還在中學時玩過吉他,雖然只有兩個月就被父親禁止了,但他也知道,吉他的話每天只練一小時,一週左右摁弦的左手就會出一層茧,而鋼琴如果每天只有兩小時的訓練量,有那麽明顯的茧是不可能的。

      而且從蠍的語氣听來,那段時間似乎并不是外人從表面看到的那般亮麗,世界巡迴演出1st,2nd,3rd,,後來還說什麽日本的貝多芬,做過學生的都知道,專業學一門課程究竟有多費時費力,而當人時間和精力都不足的時候,還要再負擔一門學業究竟有多累,他們看到的只有舞臺上表演的小人,如果有活動要選一名他的愛好者跟隨他一整天,真的有人能保證在連續幾個小時的單曲循環中不想閉上雙眼嗎。

      “再說說藝術吧,小子。”蠍趁迪達拉沉默的時候招來了服務生,看對面的人也對這盤菜不感興趣就讓他把兩份幾乎沒動的水果沙拉收走了。

      迪達拉又打起精神,抬起頭對上蠍的眼睛。滅晟难劬Γ诨璋档臒艄庀聞t更像是茶色。他想起對方好像有一張專輯的封面就是他本人的左半臉,印在正方形CD盤封面的左邊,右邊是黑色背景金色字樣的專輯名稱。那好像是蠍二十幾歲時發行的,年輕人的眼中有着更多的戾氣。

      “你說藝術是瞬間的感覺,只要它有一瞬間令人產生了震撼的感覺就可以稱為藝術。而那就是所謂藝術家的靈感,靈感的發生也是一瞬間的,但藝術家就會想要把那種突然的靈感保存下來,所以他們製造藝術品。而說藝術是永恆的,實際上也就是把某一瞬間給保存下來了。”蠍又抿了一口檸檬水,剛剛那一叉子下去幾乎全是泛酸的沙拉醬。

      “啊……我懂你的意思了。嗯。”迪達拉恍然大悟地向后靠了一下。

      這麽說來確實是一致的,只不過他是從欣賞者的角度出發,而蠍是從藝術家的角度敘述的。想到自己和一直憧憬敬佩崇拜的人有一樣的觀點,迪達拉就覺得腳尖都興奮得顫抖了起來。

      他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翻家裡的東西,翻出一堆母親放在書架下櫃子里的收錄了蠍的演奏的各種光碟,雖然不是每次演出都有,也差不了幾張。剛學會怎麽用播放器的小孩子很開心地抽了一張碟就跑去客廳開電視和DVD機,然後拿着遙控器一臉期待地爬上了對面的沙發。

      隱約還記得,那次他恰好就抽到了一張蠍的公演實錄的盤,等十秒左右的版權商標跑過去后,就是一個只有中央放着一架白色三角鋼琴的空曠舞臺,然後一個身著黑色禮服的紅髮男生從幕布后走了出來,向着觀眾席鞠了一躬后走到鋼琴旁邊坐下。這一過程很安靜,迪達拉湊進了一些卻發現因為拍攝距離有些遠所以完全看不太清台上人的表情

      黑白相映,演奏家的側影就顯得特別突出。迪達拉不記得那個演出里蠍彈的第一首曲子是什麽了,只記得當屏幕上那個人的雙手開始在琴鍵上舞動時,柔美和緩的旋律便如冬日陽光般緩緩地照了下來,說不出的熟悉的感覺。而當曲子演奏到第二樂章時,又是另一種感受。

      之後聽到客廳裡想起鋼琴聲的迪達拉的母親從樓上走下來時,就看到小小的迪達拉神色嚴肅地盯着屏幕。她有些好笑這小孩子的表情,走過去坐到他身旁一起傾聽。

      一曲終了,取代長和絃最后尾音的是如雷貫耳的掌聲。

      “有沒有覺得很熟悉你還沒出生的時候可是天天听的哦。”笑着順了順兒子的頭髮,迪達拉的母親趁短暫的休息時間開始跟兒子說話。

      “誒真的嗎……媽媽,我也想彈琴。嗯。”迪達拉轉過頭來,眼中的興奮多得快溢出來了。

      聽了這話,女人有些好笑地說:“你不是有在彈嗎”“一個好的制琴師除了知道如何制琴還必須知道怎麽彈琴”可是他們家的家訓,為這可真是苦了這麽小小的一個孩子。她不禁又在心裡感慨起來。

      小迪達拉皺起眉頭,這哪相同了他說的是要像屏幕上那個人一樣!“我是說要和他一樣啦!嗯!”

      這時音響里又傳出了陣陣掌聲,迪達拉迅速地把注意力轉了迴去。他沒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複雜,又摻了些無奈。

      回神的時候一個服務生正在把兩人所點套餐的重要部分端上桌——蠍點的是澳洲羊扒,迪達拉點的是七分熟的澳洲經典牛扒。兩個餐盤中心放着一塊淋上了蜜色醬汁的肉,邊上是盤成圓形用一叉子就能搞定的意面。兩個盤子之間還有兩碟不同的醬料。

      蠍看到剛才對方頓悟的表情,笑了笑不打算再說什麼。兩個人拿起餐刀和叉子,開始消滅各自面前的食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