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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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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的假期过完后,学校恢复上课,生活又陷入往复循环。我们的课和实验还是一如以往的多,同时,我也开始准备考研,于是没日没夜的上自习。
在自己学院的教室上自习经常会遇到认识的同学,总会打个招呼。本来不算熟悉男生也慢慢熟起来了。说来惭愧,大学三年过去,系里的男生大部分我都不熟,在路上遇上,往往觉得某个人面熟,然后需要想很久才能把那张脸和名字联系起来,因为这样,尴尬过好几次。他们发现我在复习高数,很奇怪,问我是在准备考研么?
我就说是啊,我打算考上海的物理研究所。其实如果我留在本校,保研应该不成问题,不过一旦对一个地方产生了厌倦之心,无论如何都不想呆下去了。
然后班长就叹气,他是东北人,说话就跟小品一样,一串一串的,就听得到他说,林黛玉走了,薛宝钗也要走了。我们上研究生的时候,去看谁呢。哎,说起来,那时候还以为你们都会在本校上研,大伙都琢磨着考本校的研究生呢。
我听得一愣,然后低下头。算起来,的确是有快三个月没见到林诩了。越想越不安,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状况是那么糟糕……
我站起来,去走廊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柳珊,她知道是我,忽然就不说话了。我真是心急如焚,继续追问。那边顿了顿,说:“不是我不说,是小诩特地叮嘱过不让我们告诉你,不过,我想,都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一句话就让我白了脸。“怎么了?”
“小诩有先天性心脏病,非常严重,”她说,“医生说,没有多少时间了。”
心脏病?先天?没有多少时间了……开什么玩笑啊。我捏着手机想说“怎么可能”,可嘴一张眼泪就下来了:“是真的么?”
在柳珊说出“心脏病”这个词的时候,其实我已经相信了,我也有了答案。我跟林诩在一个宿舍住了整整两年,平时几乎都在一起,生活里的细节真的太熟悉了。我知道她有的地方跟我们不一样,那时却从来不曾深想。她很瘦,孱弱得好像要被风吹倒,皮肤白的没有血色,嘴唇有时候是紫色的;上体育课的时候,她跟老师说自己有低血糖不能长跑;献血的时候,她说自己没兴趣;有次我发现她在吃药,她说是维生素,而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
挂上电话后我抓起书包就往医院跑,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上,我像海绵一样被挤来挤去。我的大脑也像海绵,许多的念头拥挤在了一起。林诩,你怎么可以瞒着我这么久?我一定要骂你一顿,狠狠的骂一顿,你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骗我?
结果这些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见到她那个样子,我腿都软了。林诩住在全医院条件最好的几个病房之一,又宽敞又明亮,只有她一个人,液晶电视开着,说话声在整个房间绕了一圈一圈。
她现在真是太瘦了,锁骨孤零零的露在衣服外。好在她以前也瘦,因此看上去其实跟以前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她靠床坐着,头微微歪在枕头上,眼睛微闭;乌黑的头发有些零乱,紧紧贴在额头和鬓角,显出极度的精神匮乏;她打着吊针,病号服下面伸出了几根管子,接在各种仪器上面。
“林诩……”我抖抖唇,叫她。
声音很轻,不会比电视的声音更高。可是她听到了,睁开眼睛,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个微笑。相信我,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如此动人的笑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到过昙花的开放,如果有人看过,那一定能理解。昙花的开放独一无二,从花苞微鼓到至始,一层层的展开直至完全绽放,每个细节都那么美丽舒展,宛如林诩的那种笑容。
“我没事,挺好的。”她还是微笑,“文简,别难过,啊。”
我捂着嘴,怕自己哭,可是眼泪还是留了下来,湿润了手心和脸上的皮肤,又滑又烫。
“别哭啊,”她动了动身子,朝我过来点,说,“我不是好好的么。”
我擦擦眼泪,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坐好。林诩眼睛微眯,仔细的看我,很久之后问:“谁告诉你我住院了?是柳珊么,”说着她漂亮的眉毛一动,露出极度疲乏的神色,她垂下眼睫,喃喃自语:“又是她,又是她。我让她不要说的,结果她还是告诉你了。我就要死了,她也不肯听我一次么。”
手指尖传来一阵凉意。我开口,语气的凄惶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呢。林诩,你怎么能死呢。”
林诩一只手打着吊针,另一只手贴到我的手上,握住,就像姐姐握住妹妹的那种握法,随后很轻很轻的跟我说:“我妈妈生了我,也给我了这个病。十岁的时候,我被检查出来有心脏病,就是这里,”她低头看看胸口,很平静的说,仿佛说着别人的事情,“它没有随着我一起长大,医生说它很小,我年龄越大,它的负荷就越重,我注定活不过二十岁。”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问她,“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
林诩几不可见的摇摇头,显示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其实我也很高兴,我比医生预期的还多活了一年。”
我低着头,问:“杜越远知道你的病,会怎么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不肯接受他?”
林诩嘴角动了动,又过了很久很久才静静的说:“对不起,文简,对不起。都是我的主意,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你别怪他啊……我想,你们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其实到后来,我能觉得,杜越远他,他……”
感觉最后她急促的呼吸,我打断她的话,苦笑:“林诩,你别说下去了。我都明白了。”
林诩疲倦朝枕头上靠过去,但固执的盯着我的眼睛:“答应我,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在医院里,我求求你,文简,你答应我,答应我啊,好不好?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情,这件事情一定要答应我,好不好?”
这番谈话,她仿佛把生命全都用尽了。我泪流满面的点点头,实在不能不答应,如果我不答应,她会一直问下去。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遇到了林诩的父亲。那样一个成熟的事业极其成功的商业巨子,一动不动的站在病床前默默看着日益苍白消瘦的女儿,眼眶就那样的红起来,他是那么的难过,人人看的动容,他的秘书在门外偷偷擦着眼泪。
我悄悄掩上门出去,他随后也出来,客气的跟我说:“小文,拜托你多来看看她。从小到大,她都没什么朋友,所以不知道怎么为人处事……她跟我说起过你,你是她第一个朋友……”
“我知道,我知道,林叔叔。”我唯有拼命点头。
那天之后,我天天跑医院,有时候逃课去医院看她。我从医生护士那里知道,这个病治好的可能太过渺茫。林诩在国外动过几次手术,问题半点没有得到解决,听说,唯一的办法只有心脏移植。可是全国上下每年都有十几万人需要心脏,而百分之九十六七的人最终将会在等待里死去,就算被列入手术名单的幸运者,也只有很少人能得到健康的心脏。林诩的主治医生是国内的心脏专家,我有次听到他跟林诩的父亲说,就算能得到健康的心脏,手术的成功率也不到三成。
林诩的父亲当时就红了眼。医生摇头叹息,说,林总,这个时候,有再多的钱都没有用。哪怕全世界最好的心肺科医生也只能这样说。
那几天我魂不守舍。越不想见的人越容易碰到,连续三天,在学校总是碰到杜越远。最后那次我终于都叫住了他,可是忍一忍,还是没把林诩生病的事情说出来,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大概是我的演技太拙劣,又或者是杜越远的聪明,总之,他并不相信我,让同学先走,沉着声音问我:“出了什么事情?”
我就假笑:“能有什么啊,你别瞎想。你怎么着都做过我的男朋友,你就要毕业了,我难过一下不行啊。”
杜越远就不说话了,定定的看着我。我知道他吃惊,其实我自己也同样吃惊。说到底,林诩的生死摆在眼前,以前的对错在生死面前似乎不再值得一提。我终于可以跟他貌似心平气和说起以前的事情,原来以为一辈子都不能说出口的话,居然那么轻易的用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没有结巴,没有紧张,仿佛排演过数千遍。
我垫起脚,爽快的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跟你开玩笑而已,那么紧张干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到现在还放不下你吧,你以为你是谁啊。我会找不到比你好的?不管怎么说,到国外了要想着林诩啊。”
还要想着我。我狠狠咬牙,把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
不管他心里是不是真的信了,反正看上去,他是信了。杜越远眉目慢慢的舒展开,说:“文简,这样就好了。如果是这样,我就放心了。”
手机忽然响了,我不想接,可是因为是顾卓打来的,还是不得不接。我跟杜越远点头挥手,他对我微笑了一下,会意的先走。然后我才接起电话,听到他在那边说:“高考结束了,我一会过来找你。”
我一愣,才想起这两天的确正在高考,事情又多又乱,我早把这事抛之脑后了,也难怪他好几天没来找我了。我说:“考得怎么样?”
“就那样。”从声音听来,他并不是很在乎考成什么样。
我握着手机,迟疑了一会说:“考完了你就安心玩吧,出去旅游什么,都很好。顾卓,我最近事情很多,马上就是考试周……这段时间,你可不可以不来找我?”
“怎么,又跟杜越远旧情复燃了?”他默了默,忽然变了个声音,一字一句的说,“我一考完试就过来找你,而你却跟他勾肩搭背?”
我目瞪口呆的看着顾卓拿着手机从教学楼一侧走出来。夏天黑的很晚,可天空还是大亮的。太阳刚刚沉入了遥远的地平线下,在天边留下了大抹的彩霞,千万道金红色的光芒倾洒而下,斜斜的刺出来,尽数落在他身上,仿佛整个人给涂上一层金粉。那层金粉让我那一瞬间就花了眼,再也分不清楚哪是光,哪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