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前往特拉比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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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尔特王应当是破晓时分从王后的居室里回来的，在晦暗的走廊里一片蓝丝绒斗篷飘荡，遮蔽了声响、气息与面目——好似这斗篷下藏着的并非这座宫殿堡垒的主人而是一个偷香窃玉的盗贼——他径直从守卫眼前走过，他们是毫无天赋的庸人，对镜中人的幻象盲目而毫无觉察。
乌利亚被门扉开合的声音吵醒了。他从帷幔的缝隙中向外窥视，蓝丝绒从萨拉尔特的肩膀滑落在地毯上，正好盖住了金线绣卷羽纹样的皮拖鞋，而甩脱了鞋子的脚掌踏在了床边梯板上，那一只手抓住那亚麻质地的、长及脚面的睡袍，沿着腿部往上掀，经过足踝、膝盖、胯部、腰节与腋下，从头部剥离出去。
“外面已经天亮了，我的连生兄弟哟。”
带着图章戒指的手拉开帷幔，熹微晨光绕过萨拉尔特王的胴体投在乌利亚的脸上。
“我将要出发了。”乌利亚略一侧身恰巧避开萨拉尔特倒下来的轨迹，他从连生兄弟的身上嗅到了龙涎香、玫瑰水与胭脂的气味——陌生的气味，沾染自娇美贵妇人颈项边濡湿的香汗。萨拉尔特得以继续躺在床上——这是一张阔的床，两重帷幔外有嵌水晶的屏风板连着一级台阶，床上褥垫柔软厚重，靠枕松软华丽，如一个巨大的珠宝匣，又像一口从侧面打开的漂亮棺材。
“我的起床时间要比你出发的时间更晚。”萨拉尔特王倚在床上说道。他腰部以下盖着一条丝绸及一条织锦毛毯，两眼望着帷幔吊顶。“然而应当说的必须要说完。”深银发丝垂落至肩，再到胸口两侧，和体毛连成一片，转头往这边看，右手王冠矛隼的图章戒指是其唯一的穿戴。
“愿闻其详。”乌利亚听见自己这样说。“尽量简短，我要去做祷告。”他看着萨拉尔特，他的孪生兄弟，镇定目光如审视一般：眼中所见的剥去了展示于人前的华服锦衣与浓艳妆容，他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镜中的倒影。
玩笑的面孔：“我的床睡的还习惯吧，我的连生兄弟。”
“不要说多余的。”乌利亚有些无言。“说需要说的。”即使不曾言语也有所感应。
“你须以协同绞杀火炽暴君后嗣的名义去往特拉比素缔结联盟。”
他知道这个答案。
“你允许马克西米连去与那法芙纳作战，我不明白。”他的嫌疑是最大的，是谁在之前的日子里与那高地上的法芙纳形影不离呢？乌利亚理所当然的将先王里维埃忽略了，为使结论与他的观点相符合。“他很可能在我还在河间地的时候掉头打回来。”低头拉平睡觉时压皱了的及膝套裤，把裤腰上的线头从孔洞里拉出来。
“马克西米连爵士喜爱战争的鲜血胜过上位的权势。”在巴提亚的律法里有他永远得不到的事物存在。萨拉尔特说的云淡风轻：“这只是我们的一个假设，即使他这么做，也不会成功的，爵士已经失败。”所以还是马克西米连“爵士”而不是“陛下”，萨拉尔特王毫不掩饰面上恶意表情，在乌利亚眼前他从不将想法矫饰隐藏。“依照我的部署，理查德率芙洛伦的雇佣兵拱卫本营，你与朱利亚诺前往在特拉比素招兵，人马过万后与马克西米连爵士会合，于故国地区共同讨伐高山氏族。”到最后竟越加平淡了。
“天主的律法禁止杀戮血亲。”除此之外乌利亚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因为这些言语在出口之前就会被觉察，被反驳，意识比语言先到达其要去的地方，那是镜子的另一面，是萨拉尔特。
“在你到达马克西米连爵士所在前，他是无法杀死火炽之子的。”萨拉尔特这样说。“爵士不具备那力量，只有你能在特拉比素找到。”
“自由战争时特拉比素所面对的是故国火炽七王，战士、祭师、军队，完整的力量系统，他们将其击破瓦解。”尽管却有漏网者，但火炽的倾覆便是胜利的明证。“现在不过是力量的残片，星芒的一角，就将我们弄得如此狼狈……”萨拉尔特王在自己胸前划一个殉难者的符号。
“那披着狼皮的女人在庆典上说了什么所有人听得清楚，他们并不会任由我们指挥。”乌利亚反驳道。“而且将一半以上军力集结远征，你要如何处理纳瓦拉大公的残党？”先王与战士王女之死使阿曼德获得了一个机会来清理麦秸床垫里的跳蚤、皮褥子里的臭虫和阴沟里的老鼠的机会：那些不满于出身于特拉比素雇佣兵的先王，在厅堂上屈膝而在背地里捣鬼的大小领主，纳瓦拉大公的朋友们。
阿曼德堡垒里的战士们虽小有折损而锋芒不减，为了忠诚也为了复仇而穿过乡间田野，带着修习算数的文官叩响一座座城堡的寨门，发出萨拉尔特王的的诏书征召战士与工匠，细致的征收运行一支大军所需的物资。
先王遇刺，新王万岁，崇高的祝愿。我王征召起复仇与掠夺之战，这战争具有崇高的正义。我们方才从那灭顶的恐怖中获得喘息的机会，现在正是万众一心奉献之时，还有什么其他的战事是需要筹备并为其积存物资的么？
你们有什么理由不为之无私奉献呢？
难道你正是先王与我等的仇敌，正是那招来施展邪术的东方巫师的恶徒么？
“对于不驯服的野兽，我已经抽干了他们的血。”萨拉尔特王答道。“我可以把他们的皮送给你。”
“他们没有任何我需要的东西，那些都是你的。”乌利亚将短衬衫套上，扎好袖口的丝带。“你需要列出一个名单，精确到人，告知他们做好为战争奉献一切的准备……当然，为了获得更好的效果，可以稍微粗略一些，按需、酌情扩大范围。”
传令官与吟游诗人一同鼓噪着，宣传机构运作起来了。
热血与恐惧从一颗心里开出花来。
“就是这样。”
两张同样的脸孔交换了同样的、了然的浅笑。
“就是这样，幸亏你还知道，乌利亚，不然我要派谁去呢？”萨拉尔特王展颜微笑。“这是计划里最重要的部分，乌利亚·阿曼蒂斯，我唯一的兄弟啊……这只有你能够做到。”抬手拢一拢头发，臂弯里放血的针孔瘢痕并未消褪。乌利亚感到自己左臂弯里那针孔的还在隐隐作痛，全靠一根皮管两枚长针将这两个身体连接，分担一半浸满毒药的血液，年幼的乌利亚方才得以存活，而将他们带到人世者已经在泥土里躺了多年，身体已成蛆虫的堡垒。
丽贝卡，这个名字就是全部。乌利亚暗暗想道。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只有安妮萨赫教我念她的名字，在纳瓦拉大公城堡里度过的每一日，从五岁到十五岁。我知道的是长姐口中的女猎神，乌利亚想道，但她死了，安妮萨赫也死了，那个凶手也死了，即使父亲的死并非出自纳瓦拉大公预谋，又有什么区别呢？
先王遇刺的夜晚月光非常明亮。传信的火炬穿不透与月光同色的妖异迷雾，帕米尔的祭师将堡垒变作他的玩具，喊杀喧嚣声远在天边又近在耳畔，无论朝哪一个方向迈步都到不了目的地。
乌利亚没有力量，只有佩刀保护他不受幻象侵袭，却也无法行动，不能辨认方向。我们的计划……就将这样一败涂地了么？
结果是他的连生兄弟将他救起。
盛装华服的王太子擎着一尊古老的香炉，他和他的烟雾环绕在不辨方向的乌利亚身旁。“我能看见你，但看不见别的，我不明白。”那时的乌利亚这么说。其他的东西他都不能看见。
“即使用双手盖住眼睛，人也能见到自己的存在，你看见的是我也是你自己，原为一体，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那时的王太子这样说。
携手穿过沙晶的迷雾，他们找到了他，巴提亚的老王为沙晶的幻景所困。身负重伤而不见虚弱与惊惧，背靠石墙安然蹲坐，双刀在握气息悠长静待幻象退却。
而在幻象退却的那一刻。
那以肉为皮金属为骨的人偶，张开爪撕裂皮肉，在腹腔里刨出非血肉的晶片，如发的纤丝贴附于脊柱与脑，闪烁搏动如一颗小小的心脏。
“生而为人复又以残躯朽骨受造成身者……今夜乃望夜，可望月而归。”
肚肠横流的躯壳张开双臂礼赞那虚幻明亮的月轮。
这便是阿曼德城之主里维埃王最后的姿态。
是来不及了，还是心已经冷了？巴提亚的双生子并不知晓。但他们已经将方向决定了。巴提亚的先王用三十年时间积蓄力量，却不向任何一方宣战，但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了，那盘踞在王座上衰老的、踟蹰不动的先王，他的决断力被时间消磨殆尽。我们两个走完剩下的路，那些你没有走完的路。
帕米尔的杀人傀儡赶在了我们的前面，如果在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还活着，那么杀死他的会是我们吗，我们会成为杀死父亲的人吗？
乌利亚这样想道。
但实际上杀死父亲的是那个傀儡，萨拉尔特说那是卡伦氏族的死灵妖术，而卡伦氏族在帕米尔为奴，指使他们的是帕米尔的长者，因此我们会前往帕米尔将高原上的长者斩杀。
“河间地，特拉比素。”裹脚和绑腿总算打好了，柔软的宽布带将腿脚包的细密无缝、松紧适中。乌利亚将这些音节念一遍。“我会到那里达到你的目标。”马靴的靴筒直上大腿中部，与短上衣的下摆堪堪接触，一指宽的皮革绑带经过胯部扣在内腰带两侧。
“这是计划里最重要的部分，乌利亚·阿曼蒂斯，我唯一的兄弟啊……这只有你能够做到：代我前往特拉比素，得到草原与河流之地的战士将炽焰湮灭的力量……坐到踏板上来。”萨拉尔特伸手扶正两肩衬垫，仔细的拉好上衣背后抽带，使其妥帖的包裹着躯干以作为盔甲和□□间的缓冲。
乌利亚问道：“力量的援助或力量本身？”
“无论其细节与本质，没有正确与错误、先进与落后之分，你得到的是什么便是什么，正如你在乌尔塔萨乌德赢得了飞鹰军团的至宝弯刀和北方军团，你总是能赢得最有效用的东西；我的兄弟、我的战士、我的镜像……这世上的另一个我。”萨拉尔特伸长胳臂勾住乌利亚的脖颈，柔软温暖的皮肤拂过冷硬的盔甲与坚厚的皮革，铰链随其转动，带扣依次闭合，武装带延伸至腰两侧及后背以收纳兵刃。
视线连接起来，他们在彼此眼里看见了相同的东西。“愿你如逐风者般无所畏惧，敌人自听到你的名字便会动摇，听见你的脚步便会四散如听见猎人足音的兽群……”
战争已经开始了。
一个亲吻落在他唇上。
【场景转换】
领军前行的乌利亚，看着旌旗流云盔甲的闪光，面罩下舌尖正餍足的舔舐自己的嘴唇。身后丘陵起伏，眼前天地开阔，平坦无边。无边的平地特拉比素，真教人想一路奔驰知道世界尽头。
虽然是在他人的土地上，但土地的所属从来都是可变的不是么？
“距离岩盐营地还有还有多少时辰？”他向左侧骑行的娜塔莉亚发问，她在军中充任向导，没有人会怀疑特拉比素人对特拉比素的了解程度。
娜塔莉亚笃定说道：“再过半天我们就能看见她的影子，还有一天才可以到达。”声如金石击打清脆响亮，马鞍上斧头与马镫碰撞有声。“岩盐营地人顽固小气，并不是招募雇佣军的好去处。”
“在特拉比素诸营地中，岩盐营地最文明富裕，岩盐营地商会将为殿下的军队提供食宿。”右侧朱利亚诺说法与娜塔莉亚截然不同。“很容易找到佣兵，有固定组织而不是单打独斗的浪人。”芙洛伦执政之子披挂全副板甲，全盔头顶羽毛流苏，绿呢罩袍和盾牌上都有水仙纹章，马鞍和剑鞘上用泥金涂画的花纹华丽耀目。
娜塔莉亚不屑的咋舌：“岩盐营地开盐矿卖，头领拿小头，商会拿大头，连面包钱都不想出，那就别在河间地过下去了。”左肩萎顿的狼皮脑袋眼窝空洞似有讥讽意味流露。“雇佣兵团去乌尔塔萨乌德，雇刺客去爱斐斯，雇盗贼去沃特拉，用钱；在特拉比素找到的是朋友，和你出生入死的兄弟，用心用命。”
“我将与岩盐营地头领当面谈判，请他加入讨伐前朝余孽的队伍。”乌利亚对两人言谈感到有些厌烦。“莱布斯卡娅夫人，你了解他们。”
“他们…………是的，托里斯也有狼斗篷，使剑是一把好手，就是笨了点；而菲利克斯那小子…………特别爱俏，对自己人小气的要命，河间地都找不出第二个。”乌利亚还没有听到娜塔莉亚夸赞过他人，哪怕是虚情假意的。“跟他们谈条件也很有些难度，我讨厌那两小子。”嘟囔一阵。“到了岩盐营地之后我要去其他地方。”
朱利亚诺嗤笑。
我只需要能作战听从调遣者，其他的都不算问题。乌利亚忽略嘈杂声，他又走神了。
这不是我的队伍，我的队伍千人一心，绝不作无谓的争吵。但这里不是乌尔塔萨乌德，也不是故国的除魔者新城，他的队伍也在高山地的门户消散了，如画在沙上的文字，微风拂过便消散殆尽。
背着的那新月的一角，花纹刀刃上，乌利亚感觉到千夫长的血液新鲜如初，在自己将他切开的时刻，并没有悲伤，而是感到遗憾：再不能并肩作战了，也不能再将其斩杀——人命只有一条，没有比这更加遗憾的了。
不听指挥的兵将还不如一条衰老的猎狗。
沙塔飞鹰的团结建立在坚硬的制度下，战士们在长官带领下视死如归一路向前；而长官们惯于在每一场战斗、掠夺与屠戮中相争，竣工晋升制将他们塑造成好斗而驯服的东西。
因教长顾问团直属的斥候在雪山里失踪，而调动全军冒进，为十几人搭上千人性命，这样不镇定的人物真不知道是如何升到千夫长的。且还能说着“北方的少爷不懂得战争之道”的言语。也算死得其所，却留名为乌莱亚尔的客将深陷教长质询会议那语言的罗网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可恨的失败，也使他找到了其为何如此冒进的理由：失败是没有带回他们的斥候，战斗的死伤教长们并不太在意。
为何教长顾问团直属的战士会隐匿标识承担护卫学士考察队的任务，并以之为引导将他们带进帕米尔高山地？这是个连环任务：那些被学士雇佣的护卫有他们自己的任务，那片雪山冰川下埋藏的某物，比一千条人命重要的多。
但在他可供丢弃的人马不到一千之前，是没空去打探那里到底埋着什么东西的。
那是一片古老而诡秘的地方：即使在火炽还未覆亡的前朝，凡有触怒众王之王而获罪者，只要逃到了谢度世雪山东面，便不再受到追捕，因为他们会成为那些氏族长者的奴隶，与死亡相比更加不堪。对于高山氏族力量的争论无论在巴提亚还是乌尔塔萨乌德都从来没有休止，他们性情怪异举止病态，遵循着自认为恒常不变的习惯法律，不知雪山之外今夕何夕。
这字眼听上去很是虚无缥缈，然而他们的力量所造就的效应却是历历在目：是积石谷底通向彼岸的缺口，咸水湖中屹立现世的火种；是法芙纳氏族的康斯坦斯点燃濒死的火焰扎拉尔·海因茨在盔甲里烧焦，是残废的祭师在王城里施展幻术使战士们流血，是黑衣银眼的死灵术士役使新鲜的尸体斩杀亲随如割草，是一片飞鸟般的剪影自悬崖飘摇而下，将当时深陷险境的自身带往避难的去处……被敌对的一方拣选而侥幸存活，这结论使身为战士的他感到愤懑。我又将到那里去，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将决定方向。
我们决定了方向。
我，以及在这世上的另一个我。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前往特拉比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