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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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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而亮的月挂上天,见仁穿着普普通通一件深蓝外袍,披着同色氅衣,带着书影悄悄从偏门出了庄。
“早些关门,来人只说我不舒服睡下了。”他跟王婶明叔交代。
“别当我们是几岁小孩,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点,别欺负人。”王婶塞暖炉给他。
“你应该说‘小心不要被欺负了’吧?”见仁责怪的蹙眉。
“欺负你?”王婶上下扫视他,“不知道事后悔成什么样子。”
见仁还不服气,为自己外表的楚楚可欺辩解,王婶一把把他推出门:“书影,看着他点。”
“真是的,把我当什么了。”
出了门见仁还在嘀咕。
“公子,不走快点,人多起来可就拥挤了。”书影提醒他。
见仁回头看着他抱怨:“你现在越来越像王婶的儿子了。”
“我想做她儿子她还不乐意要呢。”
“你问过?”
“我干吗问这个。”
“那我帮你问。”
“公子呐,你顾好你自己吧,我有爹有娘为什么要做别人家儿子。”
“庄主大人有爹娘,不也进了别人家门。”
书影被着不着边际的联想懵了:“怎么突然提起庄主?”
“啊,想起来了,就说说——你瞧他为什么会到韶华庄?”
“公子,上面大人物的事我们下人怎么会去想。”
“唔……”见仁拢拢斗篷,“也对,我们还是赏灯去。”
镇江府临长江,京杭运河穿城而过。
元宵夜,沿河两岸热闹非凡,灯月交辉,游人如织。
见仁细细端详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说着每灯上面的讲究,书影听得津津有味,再看灯时俨然带上行家神情。
“公子,看前面楼下聚集了好多人。”
书影一手指着,伸长脖子望。
见仁不愿去人多的地方,挤得难受,但见书影满脸向往,便点头过去。
感觉像是全城的人都出来了,平常宽敞大街上人挨人,窃窃私语都没旁人听得一清二楚。
好不容易挤到那座楼下,四顾所看见的大都是文采风流人物,原来从这楼开始的半条街,灯上全挂着谜条,任君揣测,答中有奖。楼前的案几上就放着奖品,无非是扇子香囊之类。
“灯谜?”书影略有失望,他爱看灯,但对灯谜一窍不通。
“那就别过去了,我们换个地方。”
见仁转身要走,瞟见书影瞅着案几上一样物件。
那是只白瓷烧的鲤鱼,红的黄的勾勒出躯体花纹,手掌大小,没有多少特别之处。
“突然我想去逛逛,说不定能赢个什么。”
见仁一拨垂下来的额际碎发,拉着书影向灯谜街走去。
璀璨的茜纱宫灯下,飘着通红的纸笺,黑墨在上面写一句或一字,再标注谜底范围。有自信的人,就把纸笺取下来,到街头对谜底。
书影字认得不多,见仁把他不认识的念给他听,有浅显的书影略转眼便猜出来,也有念出来都拗口的,他撇嘴就呆立着。
“洞房花烛夜,射药材名一。”
见仁又念一条,书影苦思无果,偏头要去下一个灯,见仁吊着嘴角把纸笺扯下来,手里已经捏了三四张。
“公子猜到了?”
“桔梗。”见仁直接告诉他答案,书影想了想,没想出联系。
“洞房花烛乃人生四大吉事之一,加上‘夜’这个时间,自然是吉祥时刻的意思,吉,更,怎不是桔梗。”
书影听了皱眉:“公子不用解释,书影不会这两字。”
见仁笑得温婉:“我会就行,若愿意,回去了教你。”
这些年书影会认的字已经比早前多,都是见仁没事时教的。
两个人走走停停,小半个时辰就过去,街快到尽头,书影拉了拉见仁:“公子,回走吧。”
见仁正眯眼在看一则谜:
夜半新月挂枝头。射字一。
暗忖着,扭头四处望,目光好巧不巧的落在几步外一个人身上。
那人很敏锐的感觉到注视,抬眼准确看回来,脸上顿时藏不住讶异。
“庄主大人,真巧啊。”见仁唇畔开一朵微笑,声调不高不低。
沉稳瞬间回到季良身上,他踱步走过来:“我记得庄里的规矩,没有允许,谁也不能擅自出庄。”
“有吗?”见仁没有分毫胆怯,迎着对面人的视线,“不知者无罪。”
季良看他一副确实不知道的神情,问道:“以前你没出来过?”
“嗯……没有必要出来吧,而且也没空呀。”
当作没看见好了。
季良不再纠缠在庄里规矩上,难得好心情出来逛逛,莫去自寻烦恼,等日后慢慢计较。
“猜灯谜?”他问。
见仁点点头,扯下眼前的对季良说:“这个适合庄主。”
季良看看谜面:夜半新月挂枝头。
再看看见仁:“何以见得?”
见仁但笑不答,只说:“不打扰庄主兴致,在下去那边。”
“等等。”季良盯着塞进手里的纸笺拉住他。
小半晌,恍然。
“可是‘季’字。”
“庄主冰雪聪慧,在下好生佩服。”见仁拢着袖子浅作揖。
他神色诚恳恭敬,季良怎么看也看不出讥诮。
“你对猜谜很拿手?”
“谈不上,简单的尚能对付。”
季良默然一会儿,说:“你过来看看这副。”
见仁没推辞,随着他走过去,书影忙忙跟在后面。
一盏走马灯下,红笺上写着: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射五言唐诗一句。
谜面是唐时一则佛教典故,载于《六祖坛经》,说的是高僧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得书一偈语,其时上座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另有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心得,而以惠能更高一境,弘忍乃授衣钵子惠能,是为南宗,而以心印传神秀,是为北宗,世固有南能北秀之称。
“能猜出来么?” 季良问。
“偈语我一窍不通。佛门离我遥远,亏得杂七杂八的东西听来不少。” 见仁悠悠答道,“典故里有位神秀禅师,弘忍传以心印……唐诗里相关的……似乎杜子美先生有一句,造化钟神秀,不知道是也不是。”
他用不确定的目光望着季良。
“造化钟神秀……” 季良默念一遍,“嘿,可不就是。”
他面有喜色的看看见仁:“你哪儿是‘尚能应付简单的’。”
“唔,凑巧罢了。”见仁无所谓的弯弯凤眼。
“还有这个。” 季良来了劲头,伸手拉见仁移到另一处。
“三明一直好天气,射字一。三明是处地名,谜面平淡如常人闲话,但其中奥妙又在何处?”季良摸摸下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讨论。
见仁少见的沉思起来,书影见了明白这才是遇上真正难题。
世人以为“平淡”等于轻而易举,却不知经历多少繁丽落华,方才造出一方平淡。
“拆字么?”见仁一手抓着氅衣一手搂着暖炉,望着被照得透亮的夜空,眼波里映着五彩斑斓,“三明……好天气……今晚月儿圆,明天会有好太阳。”他转向书影,“记得正晌午把被子晒晒——”
“喂,猜谜呢专心点。” 季良对他的心不在焉抱怨。
“抱歉。”见仁勾眉笑笑,忽而撑眼,低声呼,“得了。”
“什么?” 季良迫不及待的问。
见仁竖食指抵在唇上:“如果真的是,庄主愿意把腰上玉饰送与在下么?”
这个要求突兀,让季良很意外,理由更是匪夷所思。
“因为庄主大人平时总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今夜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让在下受宠若惊,不由得想寻求一物以兹永久纪念。”
听起来是百年不遇千载难逢黄河长江俱倒流了、不留下点什么就愧对祖宗子孙的语气,他清艳俊丽的面庞含了无比虔诚的渴求,听得书影身上一抖,看得季良眼角抽动。
气氛蓦然变得奇妙。
周围的嘈杂半分未消,月依旧皎洁灯依旧灿烂,风雅公子们依旧携手赏月赏灯赏娇娥,只有这三个人好像被隔开在独立停滞的空间。
半晌过去,季良终于挤出一个字。
“好。”
见仁诚恳的脸上喜笑颜开:“多谢庄主。”
一行人走到街头兑谜处,见仁将手里纸笺递给案几后面的人。
一个人念谜面,见仁答,另一个人在册子里翻查谜底。
“无影无形,巧笔丹青画不成。三国助阵,从古到今留美名。”
“风。”
“射中。”
“是非只为多开口。射字一。”
“匪。”
“射中。”
“终将心事寄蓝田。射唐诗一句。”
“总是玉关情。”
“射中。”
六七则灯谜答过,见仁气定神闲,念谜面的人喝茶润嗓子,翻谜底的人抹抹额头上的汗。
不是没有人自信满满的取了一叠纸笺兑谜,但像这位无一错误的可是少见。
最后一张:“三明一直好天气”。
案几后的人微微松口气,此谜是本次灯谜会上的难题之一,平淡中毕见灵巧,对应的奖品也是所有里面价值极高的,杭绣锦鸡芙蓉。
这件杭绣出自著名绣坊,是主办者娘子带来的嫁妆,好不容易说服她借出来摆摆样子,要是真送出去了,恐怕至少大半月不得安生,说不定会成为后半辈子口舌之争里固定存在的利器。
主办者是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他正坐在案几旁边的太师椅上,心里忐忑,手上端的茶碗都跳跃着发出清脆声响。
然而事实证明他白紧张了,答谜的公子对恭送过来的杭绣看也不看一眼,只指着白瓷鲤鱼说:“我要这个。”
“呃,公子,这个是别的——”
话吐一半,负责兑奖的年轻人被推到一边,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堆满了笑:“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在下敬佩敬佩,想要什么尽管拿去,哈哈哈。”
见仁点点头,拿了白瓷鲤鱼丢给书影:“接着,送你了。”
“诶?”书影慌忙兜在怀里。
凭他的眼力也看得出这只鱼是寻常货色,万万比不上那幅绣品,起初他多看几眼是因为快临盆的嫂嫂喜欢鲤鱼,又正值过年,如果送她这个一定高兴。
公子可是瞧出他的心思了?
“公子,那些好东西你都不要,偏偏挑这么个玩意儿?”
“庄主就在跟前,你问问,庄里还差好东西?”见仁凤目一转,瞟眼季良,“我却用普通玩意儿换了个皆大欢喜,不比稀奇又没甚用处的东西强?!对了。”他摊出手,动动指头,“庄主允诺在下的玉佩。”
季良歪嘴取下腰间佩玉放进白生生手掌里:“你不说刚才那番话,我也不会做食言小人。”
“在下当然知道庄主是君子,说给小陪伴听的大可不必往心里去。”
见仁握着福禄呈祥的玉佩,指腹摩挲上面精巧纹路。
“书影,瞧瞧,这才真是好东西,也就庄主才大气粗眼都不眨就能送出来。”
季良觉得好笑:“难为你前后说话矛盾还能顺溜着接下去。”
“有吗?”见仁抬眼看着他。
“玉佩不是稀奇又没甚用处的东西?!”
“谁说的?庄主的东西自然有大用处,挂在床边辟邪也好啊。”
季良嗤笑一声:“我又不是道士。”
“为上者,必有神灵左右庇护,让在下沾点儿光呗。”
吃了糖还卖乖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