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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听风小楼位于韶华庄东厢,过一座曲桥,从黄石假山中的夹道步步登高,一级级石板的尽头,粉墙朱梁,飞檐走壁。从它朝南的栗壳色雕花窗望出去,临池墨竹身形修丽,落在水面上的影子剪出虚虚实实。
席上开了两桌,面南是阮大人和季庄主,偏下面东的是庄里各主事,乐班就在和他们相对的夹角里。
时值傍晚,天色比往常暗淡,外边飘着细鱼粒,落在脸上只觉酥痒。
阮本业在季良的引领下入席,主事们的敬仰恰倒好处。
乐班统共六人,琵琶笛子笙箫琴,另有一人做歌舞。年纪都不过十五六七,个个模样秀气,混合了少年的柔俏和刚刚冒出头的成年男子的英朗。头发俱是仔细束在头顶,裹着雪青头巾,垂下两段散在肩背上,衣衫各异,抚琴弄笛的是窄袖,歌舞的则罩了高山流水一般宽袂的外袍,用藕荷宫绦松松系在腰间,一开口也是泠泠水声。
据说有的乐班为了让男性歌者保持清亮嗓音,会在他们很小的时候为其去势,但这个乐班不会这么做,因为请他们去的大部分人都更喜欢完完整整的身体。
江南曲调一首连着一首,随着推杯换盏的深入,加之阮本业又一副与民同乐和蔼亲切模样,初时的拘谨小心渐渐舒散,谈笑声音高了,行为举止的幅度也大了。
有主事醉红了脸,东南西北不分,扒着乐班少年的肩头叫娘子。有的本来喜欢闲时找两个小倌寻开心,自然不放过眼前机会,在鲜嫩的脸上手上揩了不少油。也有的仗酒借势,忠肝义胆为韶华庄谋前程。
季良呵斥了胆大的,阮本业眯眼抚着酒盅不语但笑。
韶华庄的根底他又不是不知道,连两江总商明里暗里多少提携,作为漕运关键的镇江府,韶华庄是关键中的关键。两天以来的观察,季良是有能力抗下相应担子,而且他拥有不错的手下,光是一个看起来乏善可陈的李微准,其头脑的灵活性处事的机敏性不亚于任何名将军师,想必这个乐班也是他找来的。
阮本业看着那些水灵灵的少年,和看着前一晚粉琢的少女一样意兴阑珊。他放下酒盅挟一筷菜送到嘴里慢慢嚼。
李微准起初提出请乐班的建议时季良不太愿意,理由有一部分是没有迹象表明对女人没兴趣的阮本业一定对男人有兴趣,另一部分却是他自小对乐曲缺乏喜好,进一步说,他能分辨出演奏的乐器的种类,但体会不出这一曲和那一曲的差异,要长久的听乐班演奏,他宁愿去造船场监督新船的建造进度。
可是,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他不能错失任何机会。
阮本业脸上露出惬意享受表情的时候,他还想,或许一顿晚饭的忍受是值得的。
阮本业听了主事王德的一番慷慨陈词没有冷嘲热讽的时候,他还庆幸乐班的存在作用不可小视。
然而阮本业忽然泛出一点若有所思,他立刻瞟眼李微准。
总执事当然没有放过阮大人神情的变化。
下午碧云居里的相会见仁没有隐瞒,季良听说后叱了一句“胡闹”便要冲过去。
李微准比庄主多想了一步。
“看大人的反应,并没有厌恶或是排斥,碧云居公子是个见惯场面的人,料不会是随兴而为,况且此事未经过庄主,即便以后被捉为把柄,大可推言是那位公子自己主意,与庄里毫无干系。”
季眯着眼,曲指在花梨木桌上扣了几下,没有再说什么。
现在,李微准只愿阮本业是因心中有惦记而不是别的才走神。
宴席从酉时三刻持续到戌时五刻,至少表面上宾主尽欢。
雨仍像牛毛一样,但更密。
小厮打伞小心遮在阮本业头上。
见仁单身站在来仪轩门口台阶下,撑一把青竿油伞,听见脚步声徐徐抬头。门檐下灯笼昏黄闪烁的光照着他半张脸,映出清淡温和的笑。
“大爷回来得真晚,我因为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下午之约了。”他的声音带了点春雨的轻和柔,又不是江南女人的娇媚喃语。
阮本业走近他,他的笑就浓了几许。
“看来您已经喝了不少,正需要一杯清茶。”
院子里,思月和另一个丫头候在堂屋外面。
“请允许在下僭越——劳烦两位姑娘沏些热茶来。”
阮本业住的房间是两进,他在外间的桌旁坐下,见仁收伞随手倚墙而放。
“虽然就在隔壁,我还是第一次进来,也没什么特别的。”见仁打量四周,“硬要说差别,住的人不同吧,我那儿就不会挂这些字画。”他凑近一副三友图,借微弱烛光端详,“真迹吗?”
“你该问你们庄主。”酒劲上来,阮本业支肘扶着额头。
“如果我问他‘苏州宋锦运至本地得花费几何’,兴许他会更有兴趣解答。”见仁拢袖转过身,“毕竟天生是个商人,心思都扑在船来船往上,我怀疑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脑子里仍是盘算着婚宴花消得跑几趟船才赚得回来。”
“你寄人篱下,还敢对主人说三道四!”
“大爷会告发我的不敬?”
阮本业斜眉瞥他一眼,不说话。
思月停在门口:“大人,茶来了。”
“我来吧。”见仁接过托盘放在桌上,茶壶茶盏俱是细瓷点描。
见仁揭开壶盖瞧了瞧里面:“明前龙井。可见庄主为了大爷不吝好东西。”
高冲低斟,热腾腾的茶在盏里滚着波浪。
“趁热喝下去,解解酒。”见仁握着盏双手捧上。
阮本业看眼茶水,澄明清澈,鼻子里闻到的也是纯净的茶香,便接过去喝了。
“春风料峭,尤其夹着夜雨,可否允许在下关上门。”没有等待回应,见仁径直走到门扉处。
阮本业的贴身小厮立时有点紧张。
“我若要行恶,下午在自己的地方更方便,何必自投罗网。当然,如果你想见识你们家主人另一面,我是不会阻拦。”见仁挑眉,一袭婉转里透着足够的暧昧。
即便是再亲近的随从,主人的某些时刻也是禁区。
小厮寻思一小会儿,搓搓手:“老爷,小的就候在外面。”然后拉门把自己关在屋外。
“大爷的小厮真懂事。”见仁回身走近阮本业,“扶您去床上歇着吧。”
阮本业只觉头脑晕沉,张开眼,景物都显得虚幻,身旁支桌而立的青年,含着似无若有的微笑,定定的看着自己。
“你走。”
“嗯?”
“我要睡了。”
见仁轻轻一笑:“正是要睡了。不是说好了,我是您一夜的牡丹,大爷反悔?”
“走开,我没心情。” 阮本业胸口里闷上一股气,眉头纠结起来。
“至少让我扶您上床,来。”见仁手圈着阮本业肩背,另一只手托着他的肘,撑住他大半身体。
从隔离内外的垂罗帘雕花圆门下穿过,让阮本业躺上锦缎提花床褥。
阮本业猛得捉住见仁解他腰带的手,迷蒙的眸子发出警惕的信号。
“我只是想替大爷脱去外袍。”
手上承受的劲道渐渐松懈,见仁用做惯了的轻柔手法褪下阮本业万字纹外袍。
躺下的人多大半意识已经沉进另一个世界里,眉微微蹙着,见仁坐在床沿上,伸出手压在他的发际,两只拇指从眉心循眉骨分别抚向两侧,阮本业呻吟一声,没有抗拒。
“本业——谁曾经这样唤过你,还记得吗?”
“……父亲,母亲,和长辈。”
“那么,少爷呢,可有谁,声声念着?”
“府中仆从,还有,鸳鸯……”
阮本业的声音很低,也不太清晰,见仁凝了神仔细听。
“鸳鸯,是个漂亮的姑娘吧?”
“嗯。”
“很温柔?”
“……常常骂我笨蛋。”
见仁手上动作滞了会儿:“怎么会?”
“放纸鸢总会断线,摘枣总会拣到没熟的,端茶会烫着自己,惹她生气,她就一巴掌过来——” 阮本业的脸上浮现出美好的微笑。
见仁想到这个习惯假模假样的男人也有被欺压的从前,心里一阵好笑。
“然后呢?”
“我没有接过她伸出来的手,她走了。”
“随家人搬走了,还是,出嫁?”
“秦太守的儿子,收作了七夫人……”
“你一直惦记着她么?”
“我是长子,只能作为侍妾,永远没有名分……就这么过下去,知道她在那边好好的……可是——” 阮本业忽然全身颤抖起来,毫无预兆的紧紧抓住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手,使劲把它们拉下去,两只眼倏得睁开,散出凌厉的光芒。
见仁吓得打个激灵,想抽手却怎么也抽不动。
“鸳鸯,鸳鸯,他们都在骗我!她一直被殴打,她只想见见我,却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她死了,我抱着自己孩子逗他开心的时候,只有一口薄木棺材,在荒野乱坟岗,连块墓碑都没有,我找不到她,她在天上看,每日每夜,看我如何与娇妻稚儿欢笑……我竟然抛弃你,鸳鸯……我错了,我违背诺言,鸳鸯……鸳鸯!”
阮本业腾得坐起来,抓着见仁的肩膀,一口一个“鸳鸯”。
见仁注视着他憔悴的脸,茫然无措的眼眸,徐徐的,张开臂,从阮本业双腋下穿过去,擦过丝帛中衣,微凉的手贴在他背上拉进两人距离,直到把头抵靠在他脖肩处刺绣着繁丽花纹的领子上。
“是你错了,是你推开我,是你送我上了黄泉路,是你让我不能投生,因为你的执念太深,我被业火炙烤,你以为你守住坚贞是在赎罪,可是我要永远受苦——笨蛋!”
怀里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见仁加重搂住他,转头在他耳畔呢喃。
“当我被黄土掩埋的时候,我已经与你没有瓜葛,从今以后,放开我。”
咸蛋——这个名字,抖一下——对不起噢,因为家里出了些事,唉,世事真是无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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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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