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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花枝纷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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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长发秀丽的房东太太总是笑着这样称呼他:“你的鞋带又松了。”
听到这话,张扬会立刻脸红,低下头,飞速将两条球鞋带打个牢牢的结,用力如此之大,好像这样就可以结实些,可是,每次,不过半天仍然又会散开。
“慢慢来。”房东太太因此而善意地取笑他:“真是个粗心人。”
她并没有上年纪,不过是三十岁左右而已,很多年后,张扬仍然会记起她那种独特的美貌,莹光灿灿,温润如玉,如同她的声音,悦耳舒畅,不缓不急。
她与丈夫分享一栋三层楼的别墅式楼房,连同后院的一个小小花园,因为没有孩子,一整栋楼显得空落落,她把楼下的一大间空房理出来,置上家具租给附近大学的学生。
“并不全是为了补贴家用。”她总是这样说:“房子里多个人,可以显得热闹些,也能陪空城说说话。”
空城就是她的丈夫,一位本城薄有名气的作家,平时他喜欢坐在三楼阳光充足的大阳台上,燃起一支烟,徐徐地落笔成文。
偶尔,他的妻子会把他请下楼,在爬满蔷薇花枝的园子里,她泡上香茶,摆上果盘,让张扬陪他共坐聊天。
“青,谢谢。”他的声音清朗沉着,配着一张轮廓清晰的脸孔,唇角的笑纹连接到眼梢的风霜,所有的纹路走向,在神情间显得楚楚动人,呵,纵然同样是男人,张扬亦觉得他是楚楚动人。
青是房东太太的小名,她的全名?唤作,沈携青。
空城先生沉默的时候多,他总是凝视远方,眉心略略皱起,有一道竖线正中落定,神清气闲,雍容有度,许久,转过头来看张扬一眼,微笑,顺便问些学校里的情形。
这样惜言若金的男人,对女人是种诱惑,而年少气盛的张扬觉得压抑,但是,他不好意思离开,是为了礼貌,还有,一点点的怜悯。
这英俊的男人并不是十全十美,他终日坐在轮椅上,须得靠妻子的帮忙才能下楼。
上天总是喜欢这样和人开玩笑,人无完人,景无绝美,和氏璧也是缺角的。外表气质得天独厚的空城先生竟然是个残疾人,齐腰以下,不痛不痒,无知无觉,他是一尊汉玉细刻的雕像,工艺无瑕却也没有生气。
在这样的人面前,张扬有些手足无措,常会不自觉的拉拉衣角,每一句话问过来,都要仔细想想,然后才回答,又唯恐说错话,惹他笑话。
与房东太太携青聊天,就舒畅轻松了许多,乘着去换茶叶,他与她谈起毕业后的担心。
“男人的担子总是重一些。”她这样说:“不可否认,社会给男人许多特权,故索求也高,成家立业功成名就,都是需要勤奋加运气的。”
“女人呢?是不是女人就可以惬意些?”
“那也不一定。”她手脚麻利不停,语气温柔可亲:“生活总是一样的,机会未必均等,条件各有差异,但女人到底青春宝贵,因此更吃不得苦,回头想想,最好的几年风华浸溺在公事操劳里,总会因此感到伤心可怜。”
她虽然不用外出工作,但张扬知道,她也是个需埋头勤耕的写作者。
“可是生活给女人注入生命力。”张扬故意淡淡道:“有事业的女人犹如鲜花盛开,野性勃勃,不管怎么说,一朵真花活色生香,比万贯珠花不知道美丽多少。”
“呵。”她听出话里的奉承意思,莞尔一笑:“可是男人大多喜爱百花齐放的原野,他们说,这样算是胸襟开阔。”
张扬无话可辩,但心里还是舒服喜悦,同这样可爱的女人说话,感觉永远不会厌倦。
不知不觉,他开始留心她,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动作,闲来无事,他会从房间的窗口处看她打理家务或沉思微笑,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并不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的时间分配得很均匀有致,清晨起来,略略整理房间,安排好早餐,便同丈夫一起写作,空城在三楼,她的工作室便在二楼,如果外面光线适宜,她也会把手提电脑移到花园里的长桌上来。
一星期七天,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课程的日子里,张扬会一路跑回房间,从窗台处偷偷看她做事,不,他不能放心让自己正大光明的看她,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眼光已太过贪婪渴望。
他了解了她的活动路线,每天晚上,收拾完餐桌后,她都会出去散步,时间有长有短,一个小时或三个小时不等,她仿佛钟爱走路,张扬也很欣赏,想来她的美好身材同创作灵感一切俱缘于这个习惯。
他只是希望,有一天能陪她一齐散步。
当梦想达到一定限度,他开始付诸于行动,于夜里在她身后跟踪同行。
开始时,张扬这样劝自己:“我不过是碰巧与她一样的路线,如果有机会,我会跟上去同她并行。”但远远地看着她,他又明白这样的念头太莽撞,那女子行走时面色迷茫,从来不与任何打招呼,她已完全坠入了自己的世界,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张扬晓得,他是永远跟不上。
再后来,他又对自己说:“沈携青是个外表温柔却主意坚定的女人,被她拒绝过一次,以后通常都不大会再有机会”。
他所能做的,只是跟着她,踏在她的足迹上,去想象她迈这一步时的心情,在几分钟的时空里往返重复,同她一样,悠悠然自得其乐。
一连七天,她走得并不远,亦没有发觉身后的不寻常。回家时,脸上显出红晕,淡淡的满足,然后直接上楼回房。
张扬总有预感,如果坚持下去,总会有些收获,果然,第十天晚上,到底出了事。
那一夜,她走出房外,在马路的对面,与一个男人拥在一齐,纵然隔着一条街,周边墨夜沉沉,张扬仍可见他们缠绕在一处,似一支藤上纠结出的花,此刻,在他的眼中,藤,是毒藤,花,是杨花。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回的房间,一整个晚上,张扬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旁,却挡不住发自内里的一阵锣鼓,躁动的心跳,源自腔子里的一口气。
他控制不住这口气,第二天,在饭桌上给她脸色看。
不接她递过来的果酱桔汁,故意漠视她的柔语慰问,态度于沉默中透出强硬,她立刻感到了,微笑,毫不在意。
只是这天,她没有写作,因为知道他上午没有课,安置完丈夫后,她走进了他的房间。
“我只是有话要同你说。”她依旧丛容而优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像张扬一切的所见不过是场误会与错觉。
少年直直地盯着她,眼神中痛苦夹杂着悲哀,曾于千百夜梦中见到她这样走近来,可是却不是这样的一种情况。
“张扬,无论你是否自觉,你已擅自进入我的生活,要知道,这是你的不对。”她的声音不缓不急,理直气壮,不管张扬已听得愤怒,他才要立起反驳,她已踏步上前,手掌抵在他的肩上,紧紧逼住他的情绪:“我的生活由我自己来安排,你无权妄加指责,这一切,本来与你无关。”
含着一口气,激烈迸发在喉间,他想叫:“为什么要这样?我不是个孩子,但是,我不许你这样。”可烈气吐出了口,颈长的一段距离,断然纷飞成异样,在耳边,他听自己说:“你可以离开他,不爱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不,我爱他。”女人柔软的一个微笑,直接果断,决无虚假:“我第一次见到空城,他已经是如此模样,我嫁给他,只是因为爱他,这一辈子,没有人比他更配做我的丈夫。”
“啊。”张扬呆呆地,说不出话。
“我并不后悔所做的一切,以前,今后,我还是我,不会有任何改变。”她的面孔只一掌之遥,张扬不置信,看她的长眉、杏目、绯色唇,连同眼角眉梢唇旁的一段倔强,三十岁女人的风情,是植于皮下的笑纹婉转,坚定、果断、知己知彼、直中要害。
她不是来解释的,只是说明与警告,然后,她走了,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告诉他,这一切,本与他无关。
一星期后,张扬回到了学生宿舍,看不出异样,只是比平日更沉默。
毕业后,同所有人一样,他工作、生活、追求女孩子,最喜欢那种短发活泼的女子,皮肤要黑一些,细长眼睛配天真的表情,众人打趣他,与本城外藉人士根本相同的品味。
那句话怎么说?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恋爱求偶如同高尔夫,很少有人能一击两中。不过是五年,他开始放弃追逐,决定与朋友介绍的女子携手入婚姻,她,半长发、黄肤色、薄薄的嘴唇略略瘪成妩媚。
婚礼前夜,他遇到了一个以前的女朋友,两人去酒吧告别单身。
那女孩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健康小麦色的皮肤,银蓝的眼盖一闪一闪。
“祝贺你。”她大笑:“我早说过,最适合你的女人不会是我。”
张扬含笑,自己也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热烈追求她,不过是一年,再回首,只觉那女孩肤色深腻,声音躁杂。
“可是,张扬,以后若有空,你可以来找我。”她放下杯子,银蓝色的幽光,是在眼里,不是粉末化妆。
“哦。”张扬醒觉,这是一个女子的邀约,他并没有走入婚姻,可已有人发出了越轨的宣传单。
“为什么?”他奇怪:“一年前你如此努力地摆脱我,却愿意在我婚后保持这样的关系?”女人的心思他永远摸不透,决定结婚,也正是因为他摸不透。
“别紧张。”那女子哈哈大笑,曾有过些夜晚,张扬喜欢她的放纵笑声,当他们在沙发上、床褥间扭动,她的身体似一曲修蛇,配合着散珠似的笑,他沉醉于她的每一次迎合、滚揉,直接、贪婪、痛快淋漓。
“告诉你也无妨,张扬,女人的心思很简单,一个她爱的人,一个她爱的身体,我虽然不爱你的人,可是,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实在是默契。”
耳旁有人轰然叫好,声浪如被,盖住了头顶满满一室,心头悸跳,腔子里的一口气喷出来,渐渐幻化消失于半空。
借着浮动的光影交变,张扬身处异境,一张白皙秀丽的面孔在夜色中皎洁:“张扬,我们没有幸运可以同时拥有全部,灵与肉本来分离,它们各自有归属,一切,我们做不了主。”
他茫然,低头,逃不过,她又在杯中显身:“一个女人,一朵花,请相信我,张扬,原野上百花烂漫,所有的女人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