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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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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满身白雪带着股股冷风的推土机喘着粗气疲倦地驶入八道梁哨所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哨所不大,除去巡逻的官兵外整个连队就剩下十多号人。当刚睡下不久的官兵们听到推土机的声音后,又一个个不约而同高兴万分地从被窝里起来裹上大衣出来迎接老革命。同样老革命是他们心中的贵宾,是他们的信使,是他们等待已久的期盼。东方杰的到来也同样给官兵们增添了许多新奇和快乐。
大伙儿凑上来分别同老革命他俩一番热情的握手拥抱后,就踊跃地打开推土机后面的车厢往下卸他们捎来的日常用品和积攒了两月多的一麻袋书信。东方杰站在一旁看着官兵们在路灯下围着车厢如过节般兴奋而忙碌地往下卸东西的样子,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酸楚。当那一麻袋书信被卸下时,官兵们更是蜂拥着围了上去。山东籍大个子连长见状,从车厢上嗖地跳下来,一手握着手电,一只大手用力猛地一拔,立即就把围在麻袋前的兵们分开,他抓住麻袋封口挥舞着手电大吼了一声:“给我闪开!”那穿透力极强的声音,像一颗响亮的炸弹震得人两耳发颤,兵们瞬间便停止了拥挤。这时,连长才指派两名老兵负责把麻袋抬到连部,等候分领。两名老兵抬着麻袋一路小心翼翼的模样,让人感觉到那里面装的不是书信,而是一麻袋珍贵无比的珠宝。连长又把副指导员和一名排长叫到面前,对分领书信一事仔细交待了一阵后,才笑着迎上来拍着老革命的肩说:“唉!你们可别见笑!这些弟兄就是这样,看见信就如见了亲人一样,强调了多次都是如此,有好几次都因为抢信而把别人邮寄的物品给损坏了!”对见惯了如此场面的老革命来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所以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便拍着自己的肚子对连长说:“我的肚子可早就不耐烦了,你是不是又再让炊事班的兄弟做什么好东西啊?”“什么好东西啊!看!你一来我们整个哨卡就跟过节般热闹,怎么也要让我招待得象样点才是啊!再说了,东方兄弟可是第一次来啊!”连长说完又同东方杰攀谈了起来。其实老革命心里很明白,就是无论怎样招待,无非就是改变一下饭菜花样而已,因为给养车已很久没来,纵使炊事员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出与平时差别很大的饭菜来。唯一不同的是肯定会喝上几杯酒,因为这几乎己成了沿路所有兵站哨所欢迎他而约定成俗的一种方式。或许在高原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酒对于高原上的人来说,有时就像氧气一样重要,喝上几口酒不仅可以起到疏筋活血抵御寒冷的作用,最重要的是还可以治疗一些关节炎和腰腿痛等疾病。因为气候恶劣的缘故,在高原呆的时间稍一长,或多或少都会落下一些病症,除了有限的药物外,最常见、最普通、最能替代一般药物的东西就是酒了。所以官兵们探亲休假总忘不了带两瓶回来。如果某一天你打开官兵们的床头柜或者是行李包,发现很多人都珍藏着一两瓶酒的话,那就不要感到奇怪了。有酒也并不是意味着就能随意喝的,这在军营是有明确规定的,除了周末或节假日会餐外,平时是严禁喝酒的,当然还有些特殊的时候,像为官兵过生日,老兵退伍,好友或亲人远道而来等时机,在征得连队领导同意并保证不喝过量的情况下,也是可以喝上一些的。再有就是因高原条件有限,购物极为不便,平日里就是允许喝,那精贵的东西,官兵们也是舍不得消耗的。老革命每次上路,也都带有酒,但通常情况下他也不喝,他说过喝酒得讲究氛围才行,孤零零地一个人喝酒毫无意义。
连长带着老革命和东方杰走进饭堂的时候,忙忙碌碌的两名炊事员己把饭菜准备好了。桌上除了连队平常吃的四道菜外,还多了一盘葱花炒鸡蛋,很显然,炒鸡蛋用的大葱是老革命刚带来的真空包装的蔬菜里的一部分。连长招呼老革命和东方杰入座的同时,又从身上取出钥匙对炊事员说:“快!去把我箱子里的两瓶酒拿来!”老革命和东方杰起身欲阻止,连长催促了一下炊事员,转过身来对老革命说道:“知道吗?你俩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哪有不喝两杯的道理啊!”
一会儿功夫,炊事员就抱来两瓶产自连长老家山东济宁的孔府宴酒。连长接过酒,笑着说道:“这两瓶酒是夏天媳妇领着孩子来队时给捎来的,这不,知道你们要来,就一直留着呢。”东方杰本来不会喝酒的,但在连长的极力劝说下,最后还是勉强而艰难地喝了两杯。酒一下肚,氛围就浓了起来。连长吃了一口葱花炒鸡蛋,咂了咂嘴说:“我们又好些日子没吃蔬菜了,给养车也还要过些日子才来,所以全连官兵都在掐着手指盼着你们来,虽然你们不能捎来很多蔬菜,但至少我们可以尝尝鲜啊!”老革命叹息了一声说:“本来两天前就可以来的,谁知我那‘宝贝疙瘩’总出毛病,路上给耽误了些时间,它也同我一样,该退役休息休息了哟!”“老乡,你开什么玩笑啊!退役?休息?”连长举着酒杯很不信任地望着老革命,静了片刻,他又把目光转向东方杰,只一瞬间的功夫他好象就从因喝酒而满脸通红的年轻的东方杰身上证实了老革命说的话是真的。尽管刚才他一见到东方杰就想到了可能是老革命的徒弟,可老革命却说他是地方入伍的大学生,是同路来接受锻炼的,看来他并没有讲真话。“不瞒你说,如果上级不故意留我,我今年底转业肯定没问题,我的困难和现状上级领导也都知道,所以只要我申请,提前转业应该是有很大希望的。”“那东方兄弟,真的是来接你班的了?”“接什么班啊?不给你说了吗?人家只是来基层锻炼的,他跟我不一样,人家有学问有才华!”东方杰快速吞下嘴里的饭菜后说道:“老班长过奖了,什么才华、学问啊?穿上军装来到部队不都一样接受锻炼吗?只是……如果老班长真转业了,不知我……我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东方杰的话里充满了淡淡的忧虑和丝丝伤感。他为老革命做出提前转业的想法既理解也感到婉惜,理解他的处境和困难还有他与妻子微妙而易裂的婚姻,婉惜他居然不能为自己的军旅生活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而提前脱下军装。忧虑的理由就很简单了,如果连队真让自己接替老革命的这份工作,自己该怎么办呢?面对苦累和危险自己倒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真如老革命一样十几年都从事这份工作,自己无论怎样也是难以接受的。
在喝最后一杯酒的时候,大家都感到了气氛有些凝重,凝重得让人禁不住想到了那幅《最后的晚餐》的画,各自手里举起的仿佛也不再是一杯酒,而是一杯决别的依依不舍的晶莹的泪。老革命重重地拍着连长的肩有些哽咽地说:“兄弟!不!老乡!我们来日方长,是昆仑山才让我们相识相知的,也是因为昆仑山我们才又分别的,昆仑山给了我们厚重的兄弟般的情谊,昆仑山也给了我们一生最为自豪的永恒的回忆!来日方长,来!我们干了这杯酒!”连长举起酒杯仰头哈哈大笑了一声说:“老乡,你怎么啦?怎么突然就变得婆婆妈妈而且还有些文绉绉了啊!不就脱军装转业回地方嘛!你想想,离开了昆仑山,与家人团聚,与妻子朝夕相处,多美的事啊!应该万分高兴才对啊!”
他们刚喝完最后一杯酒,一位排长就领着一名抹着眼泪的新兵走进了饭堂,排长附在连长耳边指着新兵小声说了几句话后,只见连长的表情立即变得严肃起来,他把炊事员叫来交待了几句又冲老革命和东方杰说道:“对不起,连队有点急事,你们接着吃,我得失陪一会儿了!”说完就领着新兵和排长离开了饭堂。
老革命和东方杰吃完饭又帮炊事员收拾好碗筷,回连队客房准备休息的时候,路过连长房间,透过窗帘,只见连长模糊的影子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着,另外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矗立着。“那个新兵一定出什么事了!”老革命拍了拍发呆的东方杰肯定地说道。
他们回到客房没多久,连长就敲门进了客房,他冲老革命和东方杰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哎!一名新兵刚收到家里两月前拍来的父亲病逝的电报,这不,在我房间哭得跟泪人一般!”讲完,连长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是啊!在昆仑山这种地方,碰上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办法啊!”老革命听完,没有任何反映,只是呆呆地,静静地坐在床沿。东方杰倒是又好奇又疑惑地拉着连长的手关切地问这问那。看着一旁不语的老革命,连长顿时象记起了什么?“对了!老革命不也是在一次推沙路时知道父亲去世的消息的吗?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啊!”“对不起,老乡,我忘记了你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唉!真是的!”连长歉意地望着老革命,老革命镇静了一会,支吾着说道:“嗨!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提它干啥!再说了,在昆仑山当兵,谁还不遇上点这样那样的事情啊!”
话虽这样说,其实那次父亲去世给老革命心底留下的痛就如一道久久难以愈合的疤,不经意间,只要一想起这事,他的心中就会剧烈疼痛起来。那是老革命入伍的第四个年头,那一次也是他刚从战士改选为留队的志愿兵后第二次驾驶推土机上路。连队收到他父亲病危的加急电报是在他出发一月之后,连长、指导员拿着电报心急如焚,经请示上级领导,通过团部的军线总机向沿途的各个兵站哨所查询老革命所在的位置,总机接线员扯着嗓子呼叫了三天,才查到他的大概位置。待离他最近的独岭子哨所派出两名战士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推土机搁浅在一段塌方的低洼路上已经三天了。按照以往的经验,沙路每每遇到类似塌方、断裂等情况,若不是很严重,老革命一般都是自己修复,若沙路损坏得较为严重,他就只好求救于兵站哨所官兵或者最近的百姓了。那次,正赶上夏天多雨季节,沙路塌陷了很长一段距离,老革命边抡锹挥镐忙碌修复,边翘首期待着过往的车队或行人。若长时间等待不来援组者,他才会亲自去找人帮忙的。独岭子哨所两名战士奔波了一天一夜满面尘土地找到老革命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了,太阳洒下的泥土色余晖涂在一身迷彩装的老革命身上,俨如一个十足的刚出土的兵马俑,只是他挥舞着的不是刀枪剑戈,而是镐头和铁锹。
见到两位浑身尘土喘着粗气的战士,老革命一阵惊喜,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抬头吃惊地问:“兄弟,你们怎么来啦啊!你们怎么知道这里塌方了啊?”当其中一名战士急不可待地把老革命父亲病危的消息告诉他后,他凝神地望着天空发了很长一会呆,才拍着脑门吼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两名战士留下来继续修复塌方的沙路,老革命调转推土机,疯了一般向山下的一个小镇驶去,推土机后面甩出一股又浓又黑的烟雾。隆隆的推土机吐了约两个个时辰的浓烟后才在一不大的小镇停了下来。
老革命在小镇的邮电所拨通家里的电话时,正值父亲出殡。接电话的是最小的妹妹,妹妹一听是哥哥从遥远的昆仑山打来的电话,怎么也无法控制自己,对着电话就悲痛嚎啕地哭了起来。妹妹最后在电话中说:“哥哥,你知道吗?爸爸直到临终前,他的眼睛都一直盯着院墙大门,手中紧紧握着你们连队全体官兵发来的电报,嘴里喃喃地不停地念叨着你。”老革命站在邮电所的电话旁,全然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尽量大地放开嗓门,哽咽着对妹妹说:“你在爸爸的墓前替哥哥多磕几个头,好吗?哥在远方求你了啊!”
离开小镇时,老革命特意买了一扎最为昂贵的祭奠死人的纸钱,把推土机开到一高坡上,跪在地上划着火柴把一张张的纸钱化为了灰烬,飞舞的燃尽的纸灰如一只只承载着幽怨与哀思的黑蝴蝶朝着家乡的方向缓缓飘去,慢慢消失。。。。。。
老革命所在的汽车二连正通过电话沿路查找他所在位置的时候,又接到了老革命家里发来的“父已故,盼速归”的第二封电报,无可奈何的连长指导员只好商量以连队党支部的名义并代表全连官兵为老革命家里发去唁电以致悼念。其实老革命心里清楚自古忠孝难两全的道理,况且自己是名军人,是一名常年游弋于昆仑山的军人,这道理谁都明白,然而也只有当不幸真正降临于自己头上时,才能深切地体会到那种无以言状的痛楚。父亲病故给老革命的打击犹如抽走了他身上的一半骨髓,使他无精打采地度过了很有些时日,才得以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