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雾》黄蝉

16、细算浮生千万绪

　　遥泉感觉自己是上了贼船了。每天一大早爬起来就往学校赶，伺候云帆老爷喝了咖啡，然后帮忙纪录他一天的日程安排，提醒他该去哪里开会，带什么东西。云帆把自己收拾得仪表堂堂，却唯独对桌子上的文件头疼异常，不是找不到这个就是丢了那个。拉开书桌抽屉，乱得更是一塌糊涂，没有一支笔是好好套了笔帽摆整齐的，乱七八糟的小零碎到处都是。庆幸的是云帆没有把吃的东西放在抽屉里，不然准会引来成群的老鼠。
　　云帆乐得让遥泉接管自己的一切杂务，他很喜欢这个做事一本正经的小孩子板着脸把他的东西一一理好，包括前一天放好又被云帆弄乱的一部分。作为回报，云帆每天早上会给遥泉预备切片面包，等遥泉来了就放到面包机里烤得热热的，然后涂上果酱。金黄的面包片配着半透明的红色草莓酱，煞是好看。起初遥泉还非常感动，觉得老师给自己烤面包是慰劳他的辛苦。后来才发现云帆喜欢做这件事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的最后成品非常好看还香气扑鼻。云帆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而且对气味非常敏感，可是对所有的琐事却极其厌恶。云帆说他的“恶习”承继自他的母亲，一个酷爱音乐的女子，却因癌症被过早地夺去了生命，于是他的生活没有了阳光，唯有音乐做伴。云帆的哀怨表演赢得了遥泉的同情，心甘情愿的作了他的奴隶。
　　除了教学事务外，云帆是一个音乐家，也是一个严格的老师。自从他批评了遥泉的手以后，就要求遥泉每天做大量的练习，然后挑一小节第二天早上弹给他听。云帆的严格和苛刻总让遥泉心惊胆战，他的听觉异常灵敏，遥泉弹奏的每一个细节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哪怕是一个微小的错误，他都会用小棍梆梆他的手指，面无表情地说：“节奏错了！”“琶音不对！”
　　遥泉加紧练习，不觉间时光就在窗外偷偷溜走，转眼到了年底。有天早上遥泉按惯例抱着笔记本汇报完了学业，没有等到云帆的指示，抬头发现云帆倚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遥泉理理头发，又摸摸脸，整整衣襟。奇怪，没觉得那里不对呀？
　　云帆把玩着手里的空咖啡杯，闲闲地开口：“遥泉，如果让你用咖啡来形容一种音乐，那会是什么？”
　　遥泉摇摇头。这个老师的思维总是天马行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心思。
　　“你的音乐史讲到现代音乐流派了吗？”
　　“没有。”
　　“听说过爵士乐吗？”
　　遥泉点点头。还在高中的时候，学校的张老师简略的介绍过。他总觉得那是老头子们的玩意儿，没有上过心。
　　“只有爵士乐才配得上咖啡，香浓醇厚，回味无穷，变化多端。”云帆望向窗外，灰蒙蒙的清晨阴霾满天，雾气浓重。
　　云帆转回头突然问：“你平常除了喝牛奶，还喝什么饮料？”
　　遥泉想了想：“水。”
　　“没有果汁？可乐？茶？”云帆的眼睛瞪得好大。
　　遥泉一再的摇头：“没有。我和哥哥过得很简单的。”
　　云帆腾地站起来：“这个任孟春简直是在过清教徒的生活。”云帆愤愤地说，又摆出猫一样的表情迷惑人：“遥泉，我知道你喜欢甜食，难道你不喜欢喝可乐吗？”
　　“我挺喜欢的，可哥哥说对牙齿不好，我就不喝了。”
　　“你还真听话。让我看看你的牙。”云帆说着就要来掰遥泉的嘴，遥泉笑着忙往后退，露出一口雪白细碎的牙齿。熟了以后才知道，这个仪态万方的杨校长私下里是如此的随意。
　　“唔，你的牙倒是很好，可惜嘴太小了，不象个男人。”云帆笑嘻嘻的审视了一番，下了结论。
　　遥泉最恨他这个样子，平常评论自己的时候总是第一句好听，第二句就把他贬得一钱不值，如此逗弄他，倒象极了一个人。那个人，好久不见了，不知道现在还好吗？说了考上大学就去找他的话，却被学业和这个大老爷拖累得没有半点空闲。
　　“遥泉，你在想什么？”
　　面对云帆探寻的目光，遥泉突然红了脸。云帆心中一动，却误会了遥泉。看着遥泉红扑扑的脸蛋，和带着粉色光泽的嘴唇，云帆仿佛面对着一块可口的草莓蛋糕，真想一口吞下去。可是不行，云帆有自己的原则。
　　“遥泉，告诉我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每天你都在干些什么？”云帆换了个话题。
　　遥泉的脸色渐渐恢复。“你不都看见了吗？早上来这里，然后去上课，练琴，回家，吃饭，去游泳，睡觉。”
　　“周末你干什么？”
　　“洗衣服，收拾房间，练琴。”遥泉跟着孟春住了以后，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家务。孟春长期一个人生活，再有心也不能像母亲那样把家务一手包揽，而且孟春也觉得适当的家务分担能让遥泉具备基本的生活技能。
　　“不去打游戏？找同学玩？逛街？陪女朋友？”
　　“老师，我没有女朋友。”
　　云帆把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桌沿上斜眼看着遥泉：“你这样的人怎么没有女朋友？该不会主动追求的人太多，挑花了眼吧！”
　　见遥泉否认，云帆一转念：“难不成，你对男人感兴趣？嗯？你哥哥那样文质彬彬的？还是我这样的？”看到遥泉大窘，云帆撇撇嘴：“这有什么，我在加州的时候，如果有人对你有好感，可以直接问你的sexual orientation，以免表错了情嘛。Are you straight? ”云帆不自觉地又说起了英文。遥泉皱起了眉，暗暗觉得他说的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我说遥泉，你的英文那么烂吗？”云帆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不耐烦地问。
　　见到遥泉死板着脸不说话，云帆霍地一下跳下桌子，在自己的书架上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大厚书塞到遥泉手里。“从今天起，你加了一项功课----学英语。不然都没法跟我对话了。你想想，将来你成了著名的钢琴家，到国外交流访问，人家想跟你探讨一下都不行，哪个翻译能译得出这么多专业术语？到时候你哭着来找我，我才不理你呢！”云帆装着赌气的样子瞪着遥泉，可由他的一双含情美目作出来这样的表情，更像是大人装小孩子撒娇。遥泉不禁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想想老师的话也对，可抱着手中沉重的字典，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上课的时间快到了，遥泉刚想逃跑，云帆又把一个大盒子摞在他手中的字典上。“这个也一块学，能够帮你提高英语的听力。我要考试的！”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云帆加上一句老师的法宝，得意地笑了。

　　孟春晚上加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了，看到遥泉房间透出灯光，就开门进去。遥泉趴在桌上已经睡熟了，旁边还摊开着一本韦氏字典和英文参考书。一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压着字典的一角，上面绘着一对跳舞的男女的剪影，旁边一行斜的花体字：JAZZ CLASSIC。孟春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几张爵士乐的CD和写着介绍文章的小册子。桌角的CD 机还开着，一段沙沙的空白过后，一个陌生的旋律响了起来。起初是钢琴叮叮咚咚弹着简单的曲调，若隔帘听雨，柔和地浅吟低唱，渐渐低不可闻，然后，一个嘹亮的萨克斯风响起，声音清脆明亮，如一股劲风，吹进孟春的心田，继而低回婉转，蒙上了一层感伤的意味，又坚持重复着一段曲调，像情人在耳边不断地、不断地呢喃着爱语，这时钢琴声又起，陪伴着萨克斯风，相互应和，如两人交颈缠绵，如胶似漆，恣情无限。孟春的心仿佛被无形的手轻轻的触摸，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浸透在这乐声中。他无力地靠在墙上，眼光转向桌前的人。从他的角度看去，遥泉的头发柔软的垂在桌面上，光洁的额头，细密的睫毛盖住了眼睛，尖尖的小鼻子，脸颊紧贴在桌面上，睡衣的领子上露出白色纤细的脖子，象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沉沉地睡着。平时两人都各忙各的，孟春竟发现自己好久都没有这么仔细的看过遥泉了。他已经十八岁了，会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还会交女朋友，将来结婚，生子。而作为他的哥哥，只能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孟春想着自己那无望的心，好像黑暗的湖水面对着永远遥不可及的天际，难道只能把满腔的欲望深深地埋进湖底？白日里可以好好遮掩的心思，在此刻突然挣脱捆绑，迫不及待地要蹦出心口。孟春情不自禁，上前想抱住遥泉，却半道停住，只是摇醒了他：“晓泉，到床上去睡吧。”
　　“哥哥，”遥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又闭上，任孟春扶着躺到床上，蜷起身子，挤挤挨挨地蹭到孟春的怀里，安心地睡了。孟春抚摸着遥泉的头发，心颤抖得像一片树叶。他多想能够抱紧这身子，好好地爱他，把他和自己融为一体，那样，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谁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这是他一个人的遥泉，他为了他而存在，是他视如生命的珍宝。但是，那该死的理智及时地跳出来，把他肮脏的幻想撕个粉碎，指着他的鼻子骂：你这个禽兽，竟然对自己的弟弟有这样的念头！难道你要象那个坏蛋一样欺负他吗？他最痛恨这样的事情了，他不可能接受你的。孟春低头看着弟弟的睡颜，轻声地呼唤着：“晓泉，晓泉，我的晓泉。”积淀的感情百转千回，浓缩成这一句呼唤，在他睡着的时候，吐露出来。寸心万绪，更与何人说？

　　一觉醒来，孟春又变了好人一个。遥泉从卫生间洗漱出来，孟春堵着门口问：“昨晚怎么看你开始学起英文了？”
　　遥泉撇撇嘴：“还不是那个杨云帆，嫌我英文不好，硬要我学的。”
　　“晓泉，怎么直呼老师的名字？没礼貌。”
　　“他，他对我也不礼貌的。哪象个老师啊。”
　　“小孩子怎么说话呢？”孟春摆起家长的姿态，又担心地问：“他对你怎么不礼貌了？”
　　“也……没什么，就是老讽刺我。”
　　“批评你是为了让你上进。”
　　“对对，你们都是为了我上进。”遥泉叹了口气，觉得哥哥的语气象极了母亲。“哎对了哥哥，你的英文好，你说什么叫Are you straight呀？straight 不是直的意思吗？”
　　“谁跟你说的？”孟春眉毛一挑，眼睛瞪了起来。
　　“杨老师啊。究竟什么意思呢？”
　　孟春摇摇头，随意地说：“嗯，就是说你是不是很坦率。”
　　“噢，原来这样啊。我倒是对他挺坦率的。”遥泉点了点头，随即进屋换衣服去上学了。
　　孟春在家里左思右想，实在坐不住了。杨云帆！他气哼哼的在心里把这个名字骂了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