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雾》黄蝉

13、俯沔流波欲寄词

　　命运的齿轮悄悄地转动着，短暂的春天一过就是闷热的漫长的夏天。遥泉顺利地通过了艺术类院校的招生考试，就等着九月开学到音乐学院报道，他的好朋友苏眉也一同被录取了。丹琳回到了原先的会计师事务所，跟着大客户跑到海南审计去了。孟春跟遥泉的关系也逐渐融洽起来。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如水。
　　不知什么时候起，人们开始流传关于世纪末地球毁灭的种种传言，有的说得还有根有据，一时间杞人忧天者有之，及时行乐者有之，悲观失望者有之。大学校园里的年轻人最喜欢跟风，天天有人作出些怪诞的举动，说是不放纵一下就可能来不及了。许练自然不信这样的无稽之谈，他的大好人生才刚开始，太多事情还没体会呢，怎么可能地球就会爆炸？不过他喜欢看别人发疯。只要不是自己的朋友，有人当小丑，就应该有人看。
　　周唯刚没等这个学期结束就被学校劝了退。他的同伴小兵因为认错态度好被记了过留校察看。许练去送他，趁没人的时候问了一句：“听说是小兵把错都推到你一人头上了？”周唯刚紧咬着下嘴唇怎么也不肯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句“兄弟，这年头，千万别感情用事啊！”。
　　许练身子震了一下，看着周唯刚潇洒地甩甩头，冲他笑了一下，就消失在午后明亮的日光里，一去不返。许练的心成了一座阴暗的城堡，阳光再烈也照不进来。周唯刚在的时候，虽然许练并没有向他承认过什么，但总觉得有个人和他一样，在某件事情上有共通点。没有了周唯刚的校园，就连可能聆听他的心声的人也没有了。许练只好披上更加厚重的铠甲，行走在众多少不更事的学生中间，象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中。

　　快放暑假的时候班级主科老师留了一项作业，名为“调查城市工业对渭水水质的影响”，大意是为了拯救市民的生活用水来源—渭水，建议大家对渭水上下游的水质进行取样调查，然后探访沿岸设立排污管道的企业，查看他们的排污是否超标，然后总结出一套可行性报告，晋峰听了心里就烦，大夏天的，谁愿意顶着毒日头一点一点地测水质啊。可是没办法，只好拉了许练和同班的几个人赶一大清早还不太热的时候到了江边码头，雇了一条机动船，几个人逆流而上，走走停停，采样的采样，记录的记录，忙了好半天才收集了一些数据。眼见日头高了，几个人就躲进船舱纳凉，江面上凉风袭来，分外清爽。小船漫无目的的往下游开去，路过一个河汊口的时候，大家被汊口里隐隐露出的一片荷塘吸引住了。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说起这可能是B市的莲花公园，一问船老大，果然这汊口就是莲花公园通渭水的水渠，平常并不开着，船划不过去。一时大家玩心大起，于是结了船钱弃舟登岸，冲进公园奔到湖边，租了几条蓬船就往湖心岛划。等到了湖心岛，大家都微微出了些汗，怕热的嚷着转到背阴处歇歇。他们又划了半圈，却发现另一边水面上的阴凉里已经停了几条小船，晋峰这边的女生仔细一看认出竟是同校经济系大一的，其中还有两个和自己同宿舍的舍友，于是打了招呼。晋峰这边的男生看到那边全是女生，不禁来了兴致，强烈要求劳动力平均分配，那边的女生也正划得小手酸麻，积极响应，于是大家乱七八糟的固定住船体，集体大换位，许练被让到了几个热情如火的小丫头的船上，笑嘻嘻地当上了护花使者，晋峰也搭了两个大方得体的姑娘上船。大家玩得都很尽兴，直到日头偏西，水面都罩上了一层金黄，才意兴阑珊地往码头划去。晋峰坐在船尾，低头看着墨绿色的湖水，船桨一拨，深深的漩涡像一朵花一样绽开在水里，然后飘荡而去。那幽深的颜色，让他想起了一双眼睛，有时如清泉般明澈，有时有如深潭般难测……
　　“文晋峰！”
　　晋峰抬头，对面坐着的刚认识的女生在叫他。“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噢，下礼拜。”学校放假的时间不都一样吗，晋峰心里想。
　　对面的女孩不说话了，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红红的，让晋峰想起了某个人，明明是男孩子却总爱脸红。现在的女孩子倒是大方的很，少有娇羞的时候。晋峰的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对面的女孩。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女孩子侧过头，冲着不远处船上的同伴打招呼。
　　晋峰浑然不觉，低头继续盯着船两侧的水花发呆。暑假都快到了，那人的高考也该结束了吧。不知他会不会考上音乐学院呢？或许他会去考别的城市的音乐学院，北京，上海，中国那么大，都有可能。怎么当初就忘了留他一个联系的方式呢？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一句话，将来，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水纹荡开又聚拢，搅乱了晋峰的心。
　　晋峰胡思乱想的当口，船已靠码头。大家上了岸，就结伴回学校或是各自回家。这个时候大部分人都是回校，只有晋峰和刚才同船的女孩苗瑞仪要回家，一问之下两人还是同一方向，就合打了一辆出租车。穿街过巷而去。苗瑞仪先到，客气地分了一半车费给他，晋峰推托不要，瑞仪的脸红了红，就把钱扔下跑了。晋峰捡起来一看，里面夹了张纸条，写了瑞仪的电话号码和□□号。

　　隔天许练见了晋峰，就猛地拍了他肩膀一下：“可以呀你，蔫蔫地就把事情给办了，当我不知道！”
　　晋峰莫名其妙：“我怎么了？”
　　许练坏笑着凑上来说：“你别说你不知道啊，苗瑞仪，她爸爸可是市里的一把手，她本人虽然不是校花级的人物，那可是比校花还牛，一般人都不敢靠近的。”
　　晋峰恍然大悟：“怪不得……”
　　许练接上说：“怪不得那天我们把她推上你的船，是吧？别人可不敢惹她，当然，一般人她也看不上。”
　　“可我跟她，也没什么呀。”
　　“什么没什么，那天我们都看出来了，你，主动送人家回家，啊？人家小姑娘都说了，你在船上就死盯着她看，老实交待，有没有搞到电话号码？”
　　晋峰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是那么回事！”
　　“当着我就别装了，说说，让哥哥给你参谋参谋。”许练面目狰狞地挨过来，把晋峰挤到墙角。
　　这时宿舍的电话铃突然响了。许练看看晋峰，转身接了电话，听了一句后，用手捂住话筒，冲晋峰努努嘴，“说曹操曹操到！找你的”
　　晋峰诧异地接过话筒，传来一个陌生的女生：“我是苗瑞仪。“
　　晋峰愣了一下。“有什么事吗？”
　　那边有片刻的犹豫：“是这样，那天游湖我的脸被太阳晒坏了，过敏性皮炎，医生不让我出门，可是我们系放假了，我的暑假作业还在教师办公室没领，其他人都不认识我家。我想，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
　　晋峰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放下电话就往外跑。许练看着他的背影，玩味地笑了。

　　苗瑞仪的家在跟晋峰家很相似的一条小巷的尽头，只不过，瑞仪家的房子更大更新，门口还有警卫站岗。盘问了晋峰半天，还是打了电话进去，找瑞仪查证属实了才放行。
　　走进一楼的客厅，房间里窗帘紧闭，水晶吊灯开了一半，撒了一地的灯影，瑞仪正坐在沙发上等他，见他进来，忙站起身来。说实话，晋峰那天并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个女孩子，今天在灯下看着，倒显出一些白日没有的姿态。瑞仪穿了一件紫红色的纱裙，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小腿，弯曲的长发自然的披在肩上，光洁的额头，端正的五官无可挑剔，只是两颊的皮肤透出异样的粉红色，一看就是被晒伤了。有的女孩子长的就是瑞仪这个样，不是不美，而是太标准了就失去了特色，端庄得让人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
　　瑞仪给晋峰让了座，又倒了一杯冰镇的鲜榨西瓜汁，看着晋峰喝了大半，才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大热天跑一趟。”
　　“没什么，都是同学，应该的。”晋峰本来还怀疑瑞仪有什么目的，看到瑞仪是真的病了，放下心来。
　　“你看，我们家里这个样子，我实在不好请别的同学来。在学校里人家已经把我当成异类了，要是再来我家，还不知道会怎么看我呢。”瑞仪幽怨地叹了口气。
　　晋峰心里有些不忍，“你别这么想，大家都是同学，不会把你当成……什么的。”
　　瑞仪看了晋峰一眼，“谢谢你安慰我，我也希望是这样，父辈们的事情是他们的事，我们是我们，你说对吧？”
　　“对对。”晋峰觉得这话颇合他的心意，他向来讨厌老子革命儿接班那一套。

　　瑞仪又和晋峰闲聊了几句学校的事情，仿佛无意间提起：“你家就住在那个老红楼里吧？”
　　晋峰点点头。
　　“文副市长是你父亲吧？”
　　“对。”
　　“噢，”瑞仪很得体地笑了笑，“我说呢，所以你一定是非常理解我的苦衷的。”说着皱紧了眉，“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生在一个普通人家。”
　　晋峰好像突然吃了一大块奶油，哽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他低着头把杯子里的西瓜汁一口喝完，站起身告辞。
　　瑞仪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镇静下来，再次谢过他，又把他送到客厅门口。
　　瑞仪透过窗帘一角看着晋峰消失在大门外，舒了口气坐回到沙发上。
　　瑞仪刚进学校的第二个月就听说了晋峰的名字。
　　那时晋峰在中秋晚会上朗诵了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那本就饱含感情的诗句用他低沉动听的嗓音读出来，就像是醇美的酒一样让在场的女生心醉，当中就有瑞仪。
　　后来晋峰在球场打球的时候，瑞仪总被同班的女生拉去观战。看着晋峰在场上灵活地跑来跑去，犹如一只矫健的鹿。他跳起来扣篮的姿势及其优美，一块块肌肉都绷紧，显出良好的形状，充满了张力。晋峰酷酷的发型和冷漠的脸也让女生们着迷，他偶尔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带着涡槽的下巴，场外的粉丝们就是一阵惊叹。这样的男生，又有谁能够不喜欢呢？可是一直都只听说哪个女生对他芳心暗许，却没见他对谁表示好感。平时只能在教学楼、图书馆或运动场看到他的影子，周末的舞会或是游园活动却从来没有他的参与。瑞仪一向眼高于顶，平常的男孩入不了眼，可是看晋峰却觉得无可挑剔，只是两个人平常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瑞仪又自顾身份，不会像那些花痴一般主动上去自我介绍。好在老天帮忙竟给了她这个机会。她相信以自己的外貌和才智也只有这个文晋峰才算般配。初次试探她觉得自己很成功。晋峰看起来是个单纯的人，没有什么和女孩子交往的经验，那么，一切就看自己的了。
　　瑞仪好整以暇地拢一拢垂到胸前的头发，心里有了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