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迷藏 ...

  •   春天仿佛是一夜之间就来到了B市,大街小巷各色的植物忽然从沉睡中醒来,争相绽放出形态各异的花朵。温暖的太阳不再匆匆走过,而是更多的留连在枝头。蜜蜂嗡嗡地闹着,忙碌地在花间穿梭,把甜蜜的气息传播到各处。
      任孟春就是在这令人沉醉的春光里到达了B市。他来不及欣赏桃红李艳,就急忙去了导师开办的心理诊所报道。其实他已是这里的常客,还在学校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半帮忙半实习的工作过两个月,人头都混得很熟,那个同乡小护士李心梅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工作安排妥当后,他又按着李心梅的介绍在诊所的附近看了几所出租房,最后选中了江北新建的住宅小区中环境比较安静的一幢居民楼一层的一个单元,两室一厅的新房还带一个几平米的小院子,很令人满意。接下来就是购买一些必需的日用品,他倒是不着急,心里盘算着应该先去看看后母和遥泉。跟丹琳通过电话后,孟春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特地挑了两篮时鲜的水果,一路打听着,来到了遥泉家的小区门口。这是一栋老旧的居民楼,砖瓦上蒙着陈年积垢,灰扑扑的了无生气的院子,好像春风吹不进的禁地。
      孟春走进窄小的楼道,努力辨识着斑驳的油漆写就的门牌号码,敲了敲门。应声开门的是后母周丹琳,笑着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又忙着去厨房沏了新买的茶端上来。孟春啜了一口茶,抬起头打量着房间,微微蹙了蹙眉。一室两厅的房间由于是老式的格局更显得局促。小小的格子窗户,一小块一小块切割得方方正正的日光透过玻璃投射在水泥地上,时光荏苒,那些过去的记忆如沙河里淘出的金子,一点点的沉淀在这方格中。恍惚中孟春觉得儿时的遥泉好像随时可以推开里屋那扇紧闭的门,欢叫着扑到他的身上。
      房间里家具很少,仅有的一张方桌靠着厨房的门边摆着,丹琳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由于屋子里阴凉,丹琳穿着一件厚厚的对襟毛衣,头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后盘成一个髻,露出宽广的额头和明亮的大眼睛。遥泉的眼睛长得很像母亲,只是两人的眼神大相径庭,一个是单纯而清澈的,另一个是冷静而睿智的。
      孟春问起母子二人的生活状况,任母无可奈何地笑笑,“都是晓泉,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非说不要你爸爸的钱,还听我说过来这里上学有多贵,一定要让我处处节省。我也是想锻炼锻炼他吃苦的意识,省得以后他一个人连日子都不会过,所以……”
      孟春会意:“要不要我帮忙……”
      丹琳急忙说:“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遥泉上学的钱我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说到这里丹琳眼光一转,瞟了瞟孟春,慢吞吞地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话:“我原来的事务所这两天又在找我,说接了个大客户需要我的帮忙,可是这一去,就要快一年的时间,而且要到全国各地处跑。你知道的,我们这种工作就是闲的时候闲死,忙的时候忙死。”
      “没关系,我可以把晓泉接过去。我刚找好了房子,条件比这里要好一些。”孟春的爽快倒出乎丹琳的意料之外,心下多出了些歉疚。
      “孟春,你也是刚刚工作,又新到这个地方,不会给你添很多麻烦吧?”
      “不会,遥泉从小就跟着我。我也是很喜欢他的。”
      丹琳又客气了一番,也就同意了。两人商定两周后丹琳回家赴任,到时孟春就把遥泉接过去同住。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自有任父安排疏通关系,遥泉只需到时去考试,也不用什么太多的照看。
      孟春瞄瞄里屋的门,问:“遥泉没在家?”
      “噢,今天难得天气好,我怕他太憋闷了,让他出去逛逛,可能要晚点回来。遥泉这孩子,每天就是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也不象别的男孩子那么皮,太内向了。孟春,你们将来多交流交流吧,恐怕更有共同语言。哎,我这个当妈的,有时候真是力不从心啊。”
      孟春心里有些失望,转过头望向窗外,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几只喜鹊蹦来蹦去,吱吱喳扎地叫着,发布着春的宣言。柔和的风带着孟春的惦念越过树枝,穿过灰色的小院,吹向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遥泉坐在江边的堤岸上,一手拖着下巴,望着滚滚的江水发呆。春天的江水泛着黄中带绿的颜色,卷起两岸的泥沙,奔流而去。一股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遥泉深深吸了几口气。
      从那次河堤上被鞭炮惊吓以后,他再也没见过晋峰。好像是随着冬季的离去,晋峰也消失在他的面前。上学的清晨或是放学的黄昏,他一个人穿过空旷的小街,站在拥挤的公车里,人们匆匆地经过他身旁,没有人留意这个身材瘦弱眼神迷茫的高中生。他脱掉了厚重的外套换上了夹克,头发长了挡住了眼睛。不知何时他又找到那副眼镜戴了起来。透过镜片眼前的桃红柳绿象是贺年卡片上华丽而拙劣的装饰。他的心仍留着寒冬的影子,冰冷一片。学校里仍旧是热热闹闹的,苏眉等爱美的女孩子开始穿起了裙子,露出光洁的小腿,惹得路上的毛头小子吹起了口哨。而遥泉恍如不见。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他在想什么。
      遥泉整天都泡在琴房。有时候,弹起李斯特的曲子,他会想起一双眼角上翘的丹凤眼,促狭地冲他眨眨。他突然心慌起来,怎么忘了晋峰的长相呢?只是零碎地记得他的眉毛,眼睛,可如何也拼不起来他的脸。还有他宽广的胸膛,温热的大手,那带着薄茧的硬硬的手指头,和淡淡的烟草味道。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一定是讨厌我的神经质,和无缘无故的哭泣。谁愿意天天去哄一个小孩子呢?他只能生自己的气,手下的琴声就激越了起来。或许,是晋峰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了?开学后他一定是忙着和同学聚会,又要上课又要打球。他早就忘了我吧?或许我只是寒假里的一个玩伴而已?遥泉胡思乱想着,琴声比心更乱。
      日子从黑白的键盘上缓缓流过,他的生活又恢复成刻板而规律的原貌,只是夜里偶尔做梦,梦中的他抱住孟春的腰,叫着“哥哥,我怕!”,可抬起头,却变成了晋峰的脸。醒来后他无所适从,只能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练琴中,在音乐的世界里寻找安详和快慰。要不是妈妈让他趁着天好出来转转,他宁愿窝在家里睡觉。出了门也不知往哪里去,他恍惚的记起去江边的路,慢慢溜达着走到堤岸上,找了块平点的石头坐下。

      晋峰其实在小街的拐角就看到遥泉了。两个多月不见,遥泉的头发长了,显得没有什么精神,又戴上了那副滑稽的眼镜,走在路上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还不看路,也不怕被车撞了。晋峰本来想绕过他走开,可是看到他魂游天外的在路上走,晃晃悠悠像一叶小舟在人海中沉浮,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晋峰的心纠结在一起,怎么也放不下。

      也许是早就放不下了吧。

      那晚晋峰把遥泉送到家门口,看着他上楼才放心回家。进了门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久已不见的父母竟双双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父亲外放的任期已满,今次回来过年以后就升任B市的副市长,主管城市建设。母亲也禁不住满面喜色,终于熬过了奔波的日子,可以好好的在家享享福了。当然,回来就任是计划之中的事,以后的路还长呢。晋峰对于父亲的升迁并没有太多的感觉,那一直就是母亲的专属任务,唯一影响晋峰的就是家里多了两个管他的人。文长澜对于儿子的冷淡有点不高兴。已经几个月没见面,这个越长个子越高的家伙看到自己竟然没什么笑模样,反而魂不守舍地盯着地板发呆。文长澜认为很有回来的必要,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好好管教将来怎么能成气候?他刚想板起脸发脾气,太太及时地扯住他的袖子,冲他悄悄地摇摇头。笑着说:“阿峰,累了吧,先上楼换换衣服洗洗手,等会儿下来吃汤圆吧。”晋峰如蒙大赦,三步两步窜没了影。文长澜冲太太埋怨道:“你看看,都是你把他宠的,成什么样了!”文母轻声细语地说:“咱们刚回来,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呢。慢慢来吧。晋峰一个人过了这么久,也够让我们省心的。”文长澜想了想,没有作声。
      晋峰回到自己的屋里,脱了沾满火药味的外套,又把衬衫也脱了下来。淡蓝色的牛仔布料的胸前洇湿了一大片,上面数第二粒纽扣也掉了,只剩下一截细细的线头。晋峰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布料,神思恍惚。
      夜里他做了梦。梦中的遥泉一时眨着大眼睛冲他笑着,一时又伏在他怀里嘤嘤地哭泣,他笨拙地伸手揽过遥泉的腰,亲吻着那柔软的嘴唇。遥泉的身子从他的衣服里蹦出来,肌肤火热……他被闹钟吵醒了,睁开眼阳光已照进了窗户,他感到股间一片冰凉,啊的大叫一声冲进厕所。
      吃过早饭晋峰有了一个决定。文母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说什么。晋峰于是踏实地收了心在家里温习功课,或是打打游戏,只是不出门。刚一开学,他就跟学校申请削了外宿的登记,直接把日用品搬到学校,开始了住校生活。
      许练见到晋峰,自然贴上来询问上次闯祸的结果。但是被晋峰轻描淡写的一带而过。再问遥泉的状况,晋峰显得十分的不自然,只生硬地回了三个字“不知道”。许练心里掂了掂这话的分量,有心追问,又不愿把自己的猜测做实了,只好作罢。
      晋峰把无限的精力投入到学校的各项活动中,还改了一个毛病。原来晋峰受母亲的影响一直非常喜欢古典音乐,收藏了不少的老唱片和CD,现在那些唱片都躺在家里的书架上,蒙了一层尘土,无人问津。有那功夫,晋峰更愿意去球场上跑两圈,省得胡思乱想。
      人能管得了白天的思想,却管不住梦。梦是夜晚绝对的主宰,不能在阳光下摊开的,不敢在白天面对的,统统都入了梦来,缠绕在他的周围,久久不肯离去。那悦耳的钢琴声仿佛变了魔咒一般,引领着他进入梦的世界,穿越那一切不可能逾越的屏障,来到遥泉的身边。醒来后他长时间的盯着屋顶发呆,他想他也许是病了,都是因为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影子。

      梦中的影子如今变成了现实,在眼前晃来晃去,晋峰什么也不想了,一门心思跟着遥泉往前走。看他晃过了几条马路来到宽阔的江边堤岸,然后坐下了,晋峰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嗨!”
      听到声音遥泉吓了一跳,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晋峰久违的脸。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梦,猛地摇摇头,再睁眼,那人放大的笑容就在面前。遥泉禁不住也笑了。
      一朵名叫欢喜的花,慢慢的在两人之间绽开,无数重的花瓣一一打开,露出里面的,真挚的,如同水晶般透明的两颗心。
      晋峰感觉自己那绷紧的头脑一下子就松了下来,好容易筑起来的心防稀里哗啦的全部崩溃。该来的还是来了,怎么都躲不开。
      晋峰蹲下身,一只手抚上遥泉的脸颊,划过他的发际,沿着他的颌骨向下,捏住他尖细的下巴,另一只手把他的眼镜摘了下来,偷偷放到自己的兜里。遥泉的眼里有蓝天白云的倒影,浓密的睫毛如新生的绿草般柔软细嫩,让人禁不住想去细细的数清楚。晋峰的大脑不加过滤地说出了一句话:“你的睫毛究竟有多少根?”
      遥泉怎么也想不到凭空蒸发了两个月的人见面的第一句竟然说的这么不着边际,又这么直截了当,他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咬着牙埋怨地瞪了晋峰一眼。在晋峰看来,那双盛满笑意的眼睛里传来的却是说不尽的风情。眼前的人好象是一株含羞草,用手指轻轻地一碰,所有细嫩的叶子都迅速的收拢起来。遥泉低下头,白玉般的脖颈都罩上了一层红晕。
      晋峰挨着遥泉坐了,一手揉乱了遥泉的头发,说:“这些天你都跑哪儿去了?见不着人影。”他总是这样先声夺人,仿佛有理似的。遥泉也不回答,只是笑着躲避着他的大手。他一把揽过遥泉的肩,紧紧地抱住。遥泉不动了,收了笑容,慢慢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晋峰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闻起来让人无比安心。所有的思念与猜测,痛苦与挣扎,都渐渐的融化了。
      遥泉自晋峰面前摊开手掌。一粒白色的纽扣静静的躺在他的掌心。晋峰问:“我的?”遥泉眨眨眼睛。晋峰想起那件沾了遥泉眼泪的衬衫,抬手就要去拿,却被遥泉晃过,攥紧在掌心。晋峰拿起遥泉的手,把他的拳头握在手里。晋峰的手粗大皮肤微黑,而遥泉的手纤细皮肤莹白。两人一齐看着对方的手,感觉到外形明显的差异,又觉得握在一起无比的舒服。对视一笑,看到对方眼里的自己,一切都无需再说了。
      两人静静坐着,望着河对岸。遥泉轻声说:“听说对面山上的花都开了,很漂亮呢。”
      晋峰听同宿舍的人说起过那儿,有一条缓坡通向山顶,风景十分优美,是著名的情人约会的地方。他不知道遥泉是怎么听说的,只有“唔”了一声。
      遥泉叹了口气,“可惜我都没有去过。”
      晋峰心里涌起了淡淡的哀伤。他可以带遥泉去看吗?他和他之间,这又算什么?这问题在他的心里盘旋了很久,没有答案。他抱紧了遥泉的肩膀,闭上眼睛,久久都没有说话。
      太阳温暖的照在两人的肩上,少年稚嫩清纯的情感,就在这阳光下,慢慢地生长着。青春的日子,流水般一去不回,当你觉得它漫长而又迟缓的时候,它其实已经过尽千帆、不复以往了。而身处其中的懵懂少年,浑然不觉,只是沉浸在当下静静的喜悦中,以为这就是永恒。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