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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觉寺 ...

  •   一队侍卫护持我来到大觉寺进香祷告,在此居住数天。我此次进香乃是微服,是以叮嘱随从人等与寺院中人不要声张。大觉寺是西山大寺,房舍极多极广。此时秋凉,供奉者虽然不多,却依旧有些外人在寺中居住。我只悄悄命侍卫们收拾出最为清净的南玉兰苑来,命其余房舍不必清空。

      西山大觉寺在群山环抱之中,寺前平畴沃野,景界开阔,寺后层峦叠嶂,林莽苍郁。更有一股清泉从寺后石隙注入,绕石渠淙淙而下,泉水清澈,四时不竭。

      大雄宝殿中释迦摩尼佛微闭双目,身旁的迦叶尊者面带肃穆,唯有阿难尊者的面相和蔼。对着殿中的金身佛像,我微微含笑。傍晚的山寺,暮鼓声音阵阵,伴着飒飒秋风,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子飘摇落下。远望山峦,嵯峨群山掩映碧空,苍凉之情难以言说。

      夜半秋凉,禅房灯花如豆。

      “贵主儿,咱们歇着吧。”小木轻轻接过我手中的木鱼,“念了半日的经文了。歇了吧,明儿再念。”小桃也劝早睡。

      我只含笑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双膝,伏在窗台往外院中看去,“院中这两株银杏树,当真是神品,怕是有五六百年了。”打开窗格,习习凉风吹面,我捻起窗框上的一片银杏叶,“怪不得叫无量寿殿的银杏树‘白果王’呢。”

      小木整理着包袱,小桃铺着炕,“山里冷,再加床被子吧。”

      我不理她们的话,推开房门边走了出去。

      “贵主儿!”她们连忙追了出来,“大半夜的,您还去哪?”

      “不许跟着!”我故意笑道,“我偏不睡,偏要四处转转!”

      小木急的跺脚,“这里还住着外人呢!万一……”

      我含笑往依山而建的大雄宝殿一指,“如来佛的眼前,难道能有妖怪吃我么?”她们撑不住笑,无奈只好依了。

      推开院门,门口的侍卫连忙起身。我轻轻摇手,示意无妨。轻车熟路的走进西边的清水苑侧殿。许久无人进来,佛龛已经渐渐暗淡,墙壁上原有的壁画早已斑驳残破。秋风吹进,墙角的蛛网随风飘摆。忽的一阵劲风,梁上泥筑的燕巢“啪嗒”一声落地,摔得粉碎。天冷了,雨燕儿南飞,空巢早已冰冷。

      我点起随身携带的一盘檀香,香篆一点星火,伴着幽幽青烟,时明时灭。忘不了,这里就是仙儿停灵之处!

      手捧香盘,缓缓撩起月洞阁的残破软帘,两只飞蛾被手中的香火惊飞,扑簌簌的两道荧光飘落。我屏气凝息,生怕再惊动了什么。

      仙儿,你的灵魂还在这里么?我的朋友,我的姐姐。我冒充了你的名字,偷走了你的爱情,盗取了你的身份和地位,占有了你的一切。如果你泉下有知,恨我吧,永远不要原谅我!

      供桌上放着一本书,轻轻放下香,捻起一页。就着一丝微亮,看清这是是手抄的《五灯会元》。《五灯会元》是记述佛教禅宗世系源流的灯录,我并未研习过。可这一抄本却如此的熟悉,一字一句,字体笔迹都是我稔熟的,这是纳兰所写!合上书页,果真在封底上有个葫芦形的小印——“楞伽”。

      我微微含笑,究竟是我的心放不下他,还是他本就无处不在?

      再无滞留,我走出殿门。裹紧了灰鼠大袄,缓缓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秋夜的山寺,静如凄冷悲歌,无端的萧条落寞,使人无限惆怅。石阶前有一丛朱红艳艳的灯笼草果子,就是纳兰常和我说的“红姑娘儿”。只可惜,丛丛野果被山雀儿啄食,不再如玛瑙般剔透。手掌轻抚,瑟瑟抖动的“红姑娘儿”颤巍巍的随风飘摆。

      多少年前,第一次听到“红姑娘儿”这个美丽名字的时候,我希望能像它一样从宫廷开到山野,拥有这样美丽烂漫的人生。可不知道如今的生活是不是也如残败的灯笼草,凄然如烟花过后……

      夜风冰冷,渐渐刺骨,我仍然不愿起身,落叶上的寒露已经微微泛白,凝结成霜。我伸出双手,指甲上也凝上了几珠冰露。嘴角含上一抹微笑,纤细如笋的十指似冰似水。冷风中,倚靠着立柱,渐渐闭上了眼睛。

      沉沉梦中,一丝温热渗透了我冰冷的双手,柔软坚韧。一缕暖暖的气息喷薄在手背上,许久许久,这热气透过掌心直达心房。睁开双目,眼前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容若……他轻轻掩住了我的口,缓缓摇头,只是将我冻僵的双手温在自己的怀里。

      他望着我,眼光中带着一丝责备。不该在寒凉的秋夜独自坐在霜降之中,我知道错了。他在我眼中似乎读到了抱歉,不禁莞尔。我注目向他,无言的询问。他只是摇头,不发一语。从怀中取出他的那本《五灯会元》给他看,他接过放在了一旁。一阵冷风,我缩紧了身子,他回身坐下,将自己的大氅给我披上。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所有的一切都在无声无息之中。他握着我的手,缓缓放在唇边,掌心贴在他的脸上许久,温热的唇印在手心里。寒风落叶,冰露清霜,我们默默携手相对。

      子时已过,他似乎想要开口,又生怕出声惊扰了宁静的心情。我会意,不禁掩口一笑,促狭的平摊着一只手,示意将要说的话写在手心儿里。

      他亦是一笑,轻轻抚平我的手掌,思索片刻,用食指画着字。指尖在手心里滑动着,麻酥酥的微痒。我笑着要抽回手去,却被他生生拉住。他微微蹙眉含笑,似乎在恳求我仔细看字迹。

      他写了一曲《浣溪沙》在我的手心儿里: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空空的燕垒,斑驳的画壁,我手中的篆香,与帘上乍飞的白蛾,他全都看在眼里了!我一直在他的注目之下!还有台阶下,如同小小樱桃一般的“红姑娘儿”,他都看见了。我不由得脸红,轻轻背转身去。他起身将我扶起来,缓缓捧住了我的脸,不知为何,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低低垂目。

      我应当问他许多话:玉青好不好?他家中可还和睦?孩子们对小小年纪的继母是否接纳?玉青自己还是个孩子,她的活泼开朗有没有打动你的心?全都没问。我甚至也没问他为何到此地来,是路过还是特意过来?

      此时相对一忘言——所有的话都忘记了。

      他揽着我送到院门口,解下身披的大氅,示意我回房去。我顺从的走了几步,蓦然回头,他依旧侧身立在院门外。迟疑了片刻,终于向他欣然微笑。

      此中有真意,相对已忘言。

      第二日清晨晨钟声响,我却没有见到纳兰,他已经回京去了。这一日天气阴沉沉的,午后下起了细雨,冰冷刺骨的空气渐渐凝结称为雪珠儿,今年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真是早啊。”小木将手炉捧在我的怀里,笑道,“落叶还没扫净呢!”

      地下一片湿腻,唯有窗棂灰瓦上落着一层薄雪。我将白狐皮风毛大氅裹紧了,呵着气笑道:“山里冷,下雪也早些。京里大约不会下雪。”我们立在寺后半山腰的小亭中,初冬薄雪,静谧而安详的古刹一览无余。

      “走,咱们去上头看看泉眼。”我对小木笑道,“小时候我来这里正是夏天,龙王堂前有一水池,名叫‘灵泉’。泉水环绕全寺,听说冬天也不会断。”

      我出院门时候,已经有四个侍卫便装在龙王堂外的小径上等候,不一时从堂后走回一人,到我身旁躬身低声道:“福晋,龙王堂中有香客。您稍等,我打发了他们。”

      我蹙眉摇头,“不必了,我不过就在堂前看看泉池。你们这一来倒惊动人了。”

      众人只好依我,跟随我走上石径。堂前数丈之地,灵泉池水尚在,虽在枯水时节,依旧汩汩流淌不止。泉池四周皆有青石满砌的凹槽,清澈凛冽的泉水颤颤流淌而下。我将手指浸在池中,清冷刺骨的水波荡漾开去。

      “多凉啊……”小木连忙将我的手扯了出来。

      “要你管我!”我含笑斥她,故意弹水在她的脸上。

      我们正说着话,忽然从龙王堂中走出一人立在泉池对面,我不由得注目一望。是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女,脸色如雪般苍白,双目沉沉如面前一池冬日的泉水,似乎带着冰屑。她身披粉色缎面的羽缎斗篷,虽是最鲜嫩明快的颜色,也只衬着这女子的沉静冷漠。

      这个陌生姑娘衣着华贵,必知是富贵人家之女,只微微颔首一笑。看我前呼后拥的排场,不过一怔,欠身垂目似是答礼,竟然就当我等如空气,不放在眼里。忽然见了如此一个冷冰冰的人儿,我在龙王堂前竟然尴尬起来。淡然一笑,正想离去。就在此时,堂中又走出一个男人。

      我蓦然一惊——姚光汉!

      三年未见!

      我盯住他的同时,亦看到了他眼中的讶异。跟随我的众侍卫虽然早知道龙王堂中有人,也得了我的吩咐,但骤然有陌生人与我对面而立,还是都警觉起来。似有意似无心,缓缓围拢在我四周。首领侍卫低声道:“福晋,咱们先回去吧,天也凉了。”

      我勉强平静心情,低头笑对小木道:“咱们走,一池子水没什么好看的。若是夏天雨后,满山泉水叮咚声音,那才有意思呢。”

      小木连忙顺着我点头,搀着我的手徐步出院门而去。余光中见姚光汉微愣了一刻,绕过清池走到那冰美人身畔,携手将她拉走了。

      万千烦躁蓦地涌上心来,我暗暗攥紧了手指,两个长指甲深深嵌在掌心中,麻木的忘了疼痛。嘴角上却依旧是抹不去的冷笑,怎么又是他,仿佛冤鬼一样甩脱不去!他此时是谁呢?姚光汉?顾贞观?他身旁那个冰雪一般的女孩子又是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大觉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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