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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飒飒秋风 ...

  •   转眼选秀已毕,众望所归中,宜嫔的妹妹郭络罗氏拔得头筹,第一个中选。我远远的坐在殿角,看着这些年少女孩一排排的上前跪下,一一报名。一丝心悸仍然萦绕怀抱。

      当年的我,穿着仙儿的衣裳,带着仙儿的首饰,说着仙儿的名字,步步走进这异香飘摇的宫殿。唯一一次,我与康熙心有灵犀,那是因为我蒙着仙儿的躯壳。

      “奴才,满洲镶黄旗三等精奇尼哈番佟国维之女佟氏,恭请皇上万福金安!”同样的话语出自舒乐之口,我强忍泪水,低下头去。

      “走近些。”虽然康熙多次见过舒乐的模样,可此时的意境定然是直逼人心。出乎我的意料,康熙并未显出失神,含笑招呼,叫舒乐走到御座前,“舒乐?”

      “嗻。奴才是舒乐,皇上吉祥。”舒乐再次行下礼去,抬头对康熙羞涩一笑。

      “多大了?”康熙并未叫她起身,只是俯首轻问。

      舒乐端端正正的跪着,俏生生回答:“奴才今年十五岁。”

      康熙含笑端详片刻,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忽然伸手向腰间解下海棠荷包来,“赏你的。”

      舒乐愣了许久,连忙双手捧过,“谢皇上!”一朵红晕泛上双颊。

      司礼太监睁大眼睛发愣,直到此时才高声道:“上记名留用!”

      舒乐谢了恩,一张小脸羞得朱红欲滴,全身瑟瑟发抖再也站不起来。康熙伸手搀起,从她胸前解下两寸长的绿头牌子放在案上,遥遥指我,“去找你姐姐。”

      为什么离着这样远,我却还能看的如此清晰?舒乐退后一步,可她的手还在康熙的手中握着。不敢说也不敢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滴溜溜的大眼睛左右乱滚。

      小时候,仙儿与康熙常常手拉手。待到年纪稍大,仙儿已经不好意思,不愿携手而行。只是小皇帝浑然不知,依旧如常。当着外人,仙儿常常甩开手落后几步。康熙总在疑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我最喜欢玩的事儿,便是在他们两人手拉手的时候跳出来,一定要吓的仙儿红着脸夺手而逃,康熙惊诧的追上去为止。为此不知挨了康熙多少下爆栗儿。他们也有急的时候,我倒不怕,自有纳兰出来为我求情,拉着我一溜烟儿的跑掉。

      含泪的笑浮在脸上,我深深吸了口气。双目睁得大大的,眼中凉丝丝的清润。一汪热泪渐渐干涸时,钦安殿上的莺莺燕燕纷飞散去。只剩下舒乐趴在我腿上不肯起身。

      “咱们走吧?”我笑道,“人家都走了。”

      “我不用走了?”舒乐见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了我们,这才悄声问道:“皇上娶我了?”

      她没说“皇上选我”“皇上留下我”,而偏偏说“皇上娶我”!我真该怀疑她是仙儿转世。“是,皇上娶你了。”我笑道,“不用走了。”

      舒乐幸福的搂住我的脖子,紧紧贴着我的脸,她火热的脸颊能将我融化,“我真高兴!”舒乐从小到大只见过我几次,从未有今日这般的亲密。忽然如此近密,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康熙十九年秋,舒乐入宫待年,与我同住景仁宫。康熙对于舒乐十分宠爱,不日即封为贵人。成为这一次入选的秀女中位分最高者。不知是否是康熙与我的默契,他总是将舒乐叫去乾清宫,而少有留宿景仁宫偏殿。舒乐一时盛宠无边,将新入宫的众秀女都压了下去。朝中政事军事都是顺风顺水,后宫再得佳人,开战这些年,康熙少有如此顺心的时候。

      同月,纳兰与官玉青成婚,他的父亲明珠在朝中日盛,人称“北府相国”。就在纳兰续弦不久,河防捐开捐,纳兰资助千金,令身陷宁古塔二十余年的江南名士吴兆蹇赎罪放还。一时,明珠父子之名晓谕京师,此事亦称佳话。

      一切与我相隔千万里,遥遥竟如梦影。我的景仁宫早就清净了,我的心也跟着清净了。傍晚时分立在廊下,西风拂面,秋色飒飒,耳边寂静的嗡嗡直响。也许这嗡嗡的声音,就是寥落的曲调。

      “佟小主不用晚膳了,她说吃几口点心就行。”小厨房送来晚膳,小桃端着布碟笑道,“贵主儿先用吧。”

      掌灯时候就看见舒乐忙前忙后,换衣裳配首饰。晚妆画了四五遍,连饭也顾不上吃。我一笑,知道今晚她又要侍寝。只命吃了饭关了宫门。

      躺下的太早,自然是睡不着,暖阁外边有人上夜,也不愿翻来覆去让人知道。一动不动的瞪着眼,外边打着梆子,定更,二更,三更……

      从掌灯躺到半夜,眼睛闭一会就睁开。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说的真好。我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昏昏梦中,似有一株醉红的木芙蓉花开,艳艳的颜色,凌霜绽放。

      这一个抱得新宠,那一个续弦齐家,又是双喜临门,又是深夜寂寂。只可惜再没人能给我送一壶喜酒,令我酩酊大醉中,手拈芙蓉花,再续一曲朱淑真的《断肠词》!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清寒琢磨人——是芙蓉花,还是断肠草?

      七八日后,纳兰携新婚妻子进宫谢恩。我隔着珠帘正坐,他们两人在外殿行礼,照例不进内殿。彼此并无别话,他们退出后又去惠嫔的永寿宫见礼,午时之前便出宫去了。

      “玉青走了?”我问小木道,“赏得东西都给了?”

      小木点头笑道:“都给了。照贵主儿的话吩咐:无须谢恩。两口子又在神武门往里磕头了。”

      “嗯。”我随口答应了,回头继续与舒乐下棋。

      舒乐抓着棋子,认认真真的伸着食指数着目数,嘀嘀咕咕,“这个犄角不够气了,少一步,嗯……”应了一子,用连忙拿起来,“不对不对。”对我一笑,“等我想想,这个不算。”

      我百无聊赖的等着她,看她腰上的玉佩眼熟,随手摸了摸,“汉玉九龙佩,你还有这个呢?谁给你的?”

      舒乐放下棋子笑道:“皇上赏我的!这就是皇上常戴的那个。”她说着将玉佩解下捧给我看,“我夸这个龙纹雕的好,难得玉没有瑕疵。皇上就随手解下来给我了。”她喜滋滋的端详。

      温润如水的无暇白玉,剔透九龙栩栩如生,康熙自幼就佩着,二十年了。淡然一笑,我又给舒乐系在腰间,“好好收着吧。”

      午后阳光和煦,小木陪我在御花园散步,我因要清净逛逛,不许旁人跟随。小木见无人,这才低声笑道:“奴才听西院儿伺候的姑娘说,佟小主睡觉都要枕着玉佩,一时半会也不肯离手。”我不禁扑哧一笑。小木见我笑不可支,疑惑半晌,这才蹙眉道:“虽说是妹妹,可您也太大度了。那玉佩不值什么,却是皇上自幼不离身的物件儿,这么多年都……”

      “十月底了吧?”我没听小木的絮叨,自顾问道。

      小木一愣,只得答应:“对。”又皱眉续道:“俩月都没招贵主儿侍寝了!”

      “怪不得这么冷了。”望着千秋亭亭柱墙上嵌着牡丹五彩葫芦半瓶。瓶中插花仍是鲜亮的朱红色,盈盈滴水,我不经意的摘下一朵,随手撕着花瓣,“把冬日的衣裳都整出来,咱们过几日出宫冬祭。”细碎残红从指缝中滑落,我淡然道:“老祖宗今年常常抱恙,连太后也在心里担忧。前几日对我说起,命内务府不但在城中寺院广散香火,连城外的名寺也要多添香油祈福。我应了这事儿,过几天就出城往大觉寺去,踏踏实实的念念经。”

      小木不禁微微顿足,满腹的抱怨却不敢高声,“我的娘娘!您怎么总接这么不讨好的差事啊!再这么下去,您真得当菩萨去了!”

      顺着石子小径转过假山,忽听廊下琴韵铮咚。“卫姑娘。”我扶着小木的手绕过山石,走到千秋亭的石桌旁,“怎么一个人?没个人跟着?”我依旧如从前称呼。卫飘萍连忙行礼,我叫小木上前搀扶,“快坐着。”她穿着莲白琵琶襟旗装,外面是灰鼠褂子,衣着仍是素净。虽梳上了的两把头,也并未盛装,只依例带着湖蓝流苏。风采恰如秋水滟滟。我细看之下,已见她的身形渐丰。

      低头看时,石桌上摆的竟然是那一架“九霄环佩琴”!我心中怦然一动,“方才听你抚琴,声音沉闷不清。怎么,手生了?”

      卫飘萍躬身回话,“回贵主儿,古琴与其他乐器不同,声音少有高亢洪亮者,是以传播不远。”

      看得出她的不安,我亦知道其中缘由。惠嫔将她领回宫中百般护持。正因有了她,永寿宫再次得道康熙垂青,又活泛了起来。有趣的是,她有孕的消息放出之后,辰儿和宜嫔赏赐不断,竟然又化干戈为玉帛了。宫中自然有了些不平之语,估计都是容妞儿等人传出的。皆是骂卫飘萍忘恩负义,不顾我当初庇护之情,反而相助旁人与我夺宠。

      我只做不见,含笑点点头,随手按捺在君弦上,左手一拨。听“铮”的一声脆响,悠远嘹亮。与方才她抚琴时的沉闷大不相同。卫飘萍蓦然一惊,“贵主儿会抚琴?”

      我尚未答话,小木已经先哼了一声,“卫小主,咱们贵主儿什么不懂?不拿出来显摆罢了!”

      我示意小木闭嘴,含笑对卫飘萍道:“我并不会抚琴。不过这张九霄环佩琴与众不同些,所以记得。” 缓缓捻动琴弦,发出悠长低韵,“这张琴唯有君弦是好的,其余六根弦都曾断过。如今这些弦是随意调的,如此弹奏自然难以洪亮。”

      卫飘萍眼波一动,随即低头应道:“是。奴才明白了。”

      “方才你听所奏,是乐府《怨歌行》吧?”我微笑道:“才进宫不久,不该做这样不吉利的曲调。”

      卫飘萍听闻此语连忙起身,“奴才随手弹奏,不敢揣测词意。”

      我挥手命她坐下,远望秋风萧瑟中的御园,片片黄叶飘落,寂寥无声,缓缓低吟:“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卫飘萍看了我一眼,并不敢答话。我掩去嘴角的微笑,续道:“此《团扇诗》传闻是汉班婕妤失宠后所做,意在自伤。卫姑娘以此自比,又有秋凉团扇见弃之忧,可见姑娘不是平凡碌碌之辈。”

      “娘娘……”

      我打断她的话,自顾自说着,“九霄环佩琴在大内的名琴中是最为贵重的。皇上赏给你,定然是对你的琴技十分推崇。只可惜,六根断弦虽然补上,琴的音色却失了原韵。”

      卫飘萍默默不语,等我说完了,这才淡淡言道,“奴才的微末技艺,不过博皇上与娘娘一哂。此琴虽极珍极贵,若只有一根君弦,怕是再难重奏。”

      我呵呵一笑,将手上的赤金镂花指甲套一一摘下,轻拢慢捻,款动琴弦,双手十指都按捺在一根君弦之上,轻巧的弹奏一曲《调笑令》,口中曼声笑道:“当初在汤泉听旁人抚琴,才知道《调笑令》如此简单,竟然可以在一根弦上奏出来。可惜我不通音律,也教不了你。”

      这曲《调笑令》极短,霎时收曲。卫飘萍直直的盯着我,不由得面带惊色。我含笑缓缓带上金护甲,释然笑道:“卫姑娘精通琴艺,知晓诗书。班婕妤的《怨歌行》精熟如此,便该读过王昌龄的《长信秋词》。”

      卫飘萍略略颔首,“奴才略知。”

      “五首秋词意味不同。有的说‘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有的说‘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我对她深深含笑,“还有一首最是缠绵婉转,说道‘白露堂中细草迹,红罗帐里不胜情’——我都是极喜欢的。卫姑娘,你最喜欢哪一首?”

      卫飘萍眼波微动,臻首低垂,“娘娘语义精深,奴才不太懂。”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温和道:“皇上喜欢听你抚琴,你就该用心挑些好听的曲子演奏。九霄环佩虽只剩一根君弦,也可奏出天籁之音。”

      一步步走在长街上,举目远望仍是一片红墙金瓦,万里无云秋日朗朗,我不禁心潮涌动。纳兰在一根琴弦上演奏的《调笑令》,竟然成为我今日要玩弄的心机。盛唐蜀中的名琴,竟然不得不演奏悲凉的宫怨。

      “贵主儿,您为什么要教卫答应那首曲子?”小木疑惑的低声问着,“她既然忘恩负义,您何必还抬举她呢?”

      我闭目深吸一口气,“可惜了这个姑娘。果真是‘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只可惜深陷泥淖,脱不了身了。”无奈苦笑,“我就是要教给他,让她到皇上跟前去弹。”

      “为什么?”小木依旧不解。

      我不答,只悄悄命人回去听卫飘萍再练习什么曲子。少时,小太监跑了回来,低声说道:“卫答应就在练贵主儿方才弹的曲子。”

      “唱的什么词儿?”我笑问。

      那小太监想了想犹豫道:“仿佛是‘团扇’什么的。奴才没听清楚……”

      我含笑轻轻念诵起来,“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一丝微笑浮上面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飒飒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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