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光》沉埃

5、第五章

　　这晚，陶宁溪毫无悬念地失眠了。
　　午夜时分，她曾浅浅憩着几分钟。但，也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她做了此生最恐怖的一个梦。
　　吓醒过来，双眼瞪着黑暗，再不敢闭上。
　　她将家里的灯全都打开。客厅的那盏吊灯最亮，她把摇椅挪至吊灯下，裹着披肩，躺在椅上。
　　陶宁溪不去想恋情的终结，也拒绝回忆往事与梦魇。她只是望着落地窗外的天空，茫然地看夜如何一点点渡向黎明，曙色随风云涌动，最后朝阳升起，白昼的光终于盖过屋内的灯亮。
　　七点闹钟响，她从躺椅上起来，进卫生间洗漱，吃简单的早餐，吐司抹果酱，微波热牛奶。吃完，匆匆清洗杯盘，回房间换衣服。
　　八点，陶宁溪到达酒店，满面病容的她已是专业的职场形象。穿银灰色标准套装，黑色高跟鞋，头发往后梳，拢得整整齐齐。周身上下，大概只有眼睛略异于常时，留意的人可以窥见浓重倦意与深重心事。
　　一路走去办公室，工作人员走道相遇，纷纷与她问候：“陶经理早。”
　　她点头，“你也早。”有些人是才下夜班的，她说：“辛苦”。
　　陶宁溪进普氏中国六年，做到市场传媒部经理，三个月前她主动申请调职，来到落日酒店。虽说工作性质没有太大不同，但平台有别，她的这个举动在许多人看来几近愚蠢。
　　在普氏中国，她的上司是大中华区市场总经理励成均；在落日酒店，公关部设在市场销售下，她的顶头上司是市场销售总监蒋航。不用看头衔，业界人士只需听一听名字，就知道其中区别。
　　可是陶宁溪走得毫不犹豫。她不觉自己有多大的才能，只是心细，酒店的这份工作很适合自己。
　　新的一日已经开始。
　　陶宁溪给自己倒杯水，开电脑，看内部系统的邮件，简单的立即回复处理。八时半开晨会。开完会回来，她召集自己部门的人，布置工作任务。她手下四名士兵，两个协调员，一个文秘，一个美工。
　　文秘贝珊瑚是新招的应届毕业生，年纪最小，可是人伶俐，顶会察言观色。她敲敲门，头钻进来问：“陶姐，你是不是没休息好？我给你冲杯咖啡？”
　　陶宁溪摆手示意不用，“等会儿你和小米跟我去餐厅看新菜，这周前设计稿要出来。”
　　贝珊瑚雀跃：“那我们也可以试菜吗？”
　　“尝过味道，设计会比较有灵感。”陶宁溪微笑道。
　　看着年轻的贝珊瑚，她想到六年前刚入职时的自己。对什么事都感到新鲜，内心天真未泯。只是，她没有贝珊瑚这样的乐观，那时的陶宁溪怕丢掉工作，惶惶不可终日，而她的上司励成均又最是要求严苛。
　　上午，在几个部门间来回地转，她负责各处沟通。为配合新菜推出，还要准备宣传单；下午，行政楼层要换壁纸，她约人去看样品。
　　她的工作就是各式小事一桩叠一桩。处理得漂亮，也谈不上什么成就感。
　　不过，工作只是工作，陶宁溪也没想在其中寻找人生意义。
　　临下班前，出了件很不愉快的事。
　　有客人打电话来，询问包房按摩服务。
　　陶宁溪致歉，说桑拿部在装修，暂时没法接待包房按摩。
　　电话里的中年男人言语暧昧，“所以我才打电话来，找你安排。”
　　陶宁溪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对不起，我恐怕无能为力。如果您需要，可以去足浴中心，那里有中式理疗，对健康非常好。”
　　男客脾气上来，质问她，你懂不懂做事？以前梁经理一句话就能安排好。
　　陶宁溪控制着语气，说：“先生，人不同，时候不同，情况自然不同，还请您多谅解。”
　　客人啪一声挂断电话。
　　她捧住头，心里叹，哦天，别让我憎恨男人。

　　夏季天长，六点暮色还未沉降。胸心外科病区在紧张与忙碌的间隙，终于有片刻难得的安静。
　　护士站里洗了一篮黑布李，年轻的住院医和实习生纷纷蹭去吃。女孩子多，闲话八卦。起先说娱乐明星，有人不满，“哎呀，无不无聊啊，不是今天撞衫，就是明天撞脸。”她转过话题，“嗳，下午陆医生的手术你们有没有去观摩室看？他一手切下这么长的心包膜，两寸多呢！”
　　有人深有共鸣，“关键是他还做了纤维束切断术，厉害吧？”
　　“汪心雅，我们都知道你偶像技术好！”
　　“那当然，你以为我叫他陆帅只是因为他长得帅啊。”实习生汪心雅幽幽叹口气，“可是他好低调的。他做纤维束切断术不是为了向我们显示技术，只是想尽可能保留病人的肺组织。”
　　“你又来刺激我。”与她同来的实习生哀叫，“陆医生心好，脑袋好，技术好，又肯教，我都知道。只是他带你，不带我，成天说，你是不是想嫉妒死我。”
　　“你要是有问题问他，他也会回答你呀，”汪心雅轻轻说，“他又不是特别教我一个人。”
　　“你们在说小陆？”护士长听见，走来接道，“他风度是真好！上回我车子坏了，发动不了，停车场里那么多人，就他看见了，过来帮忙。他也是刚值完夜班，连续工作了36小时。我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他啊。可他一句话也没有。几分钟就搞定了。这要是叫修车公司来拖车，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对，就是那天，小童和我一起搭护士长车。我们帮不上忙，索性站在旁边看，陆医生打开引擎盖，”一个护士指着另一个小护士说，“小童啊，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你自己还不一样。”护士小童撇撇嘴，“陆医生就是好看啊，他脱掉西装外套，卷起衬衣袖子，肩膀那么宽，手臂那么结实，人那么高，我一米七，站起来只到他耳根……”
　　“……就是那句话呀，他符合我对男人的全部想象。”声音轻飘，似染醉意。
　　“行了行了，擦擦口水，赶紧干活去。”护士长扬手打断。
　　实习生和年资浅的住院医回到值班室，话头一时还止不住。
　　“有传言说，陆医生是院长的小儿子。你们信不信？”
　　“不会吧。太子爷就在我们身边？听说我们的院长夫人，年内就是正部级了。”
　　值班室里也有男医生，这时插一句：“怪不得呢。”
　　“什么怪不得。我觉得不像。你看陆医生做派，哪点像权贵了？”
　　“院长姓陆，他不也姓陆？”
　　“同姓的人多了去了，有什么好稀奇。”
　　有人问汪心雅：“你的陆帅还没有女朋友吧？儿科的申屠慧和他走得很近吗？上回我看到她坐陆医生的车来着。”
　　汪心雅说：“我哪里知道，反正我从来没见过他跟女孩子说笑。”

　　儿科会诊结束，陆遨坐电梯上十一楼，回自己科室。他手插裤袋，低头走得很快，远远听见值班室里好些人说话。待他一出现，大家突然都静了声。
　　“在开秘密会议？”
　　众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连否认。
　　陆遨看看他们，“都吃过饭了？”
　　“吃了，一天也就这会儿有功夫吃顿安稳饭。陆医生，你快去吧，放心，有事我们呼你。”有人抢着说。
　　陆遨点点头，翻看桌上的病程记录，“三号床病人，注射了一剂□□，注意监控，如果收缩压低于90就通知我。”
　　走至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叫汪心雅，“可以和你说句话吗？”
　　众人面面相觑，汪心雅则心怀惴惴。
　　值班室外的过道上，陆遨问：“你还在找房子？”
　　“啊？”汪心雅张大嘴巴，有些不置信。
　　陆遨低声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女孩子。她公寓有间空房，想租出去。房子很好，在石榴巷，离医院不算远，有地铁有公交车，车程大概一刻钟。我之前听到你说要找房子，这处你有没有兴趣？”
　　汪心雅愣一愣，点头如捣蒜。
　　“你不必急着答应。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过去看看，看后再做决定。”
　　“明天下午，我休息。”汪心雅低头说，“你介绍的，一定好。”
　　可是陆遨沉吟，“有件事我需要事先和你说。我朋友，她有风心病，已经做过手术。一般情况下，不会有问题。假如你跟她做室友，不必提起此事，但多留意她的状况。可以吗？”
　　汪心雅又怔一怔，很快回答：“当然，一定！那我们说好了，明天下班你带我去看房子。现在，陆医生，赶紧去吃饭，食堂今天的菜可好。”
　　陆遨说：“明天我联络你。谢谢。”
　　“不是应该我谢谢你吗。”汪心雅站在走廊，目送他进了电梯。他们的这番谈话，据她所知，该是陆遨与全科室里人的第一次私人交往。她为此有些骄傲。
　　和汪心雅一道在胸心外科实习的同学，从值班室出来，拍她的肩，“怎么了？挨训啦？”
　　“你要吓死我。”汪心雅手按住跳得太快的心脏，吐一口气，嘻嘻笑：“好事，不告诉你。”

　　陆遨下食堂，期间拨陶宁溪手机，想告诉她找到室友的事。铃声响了很久，她也没接起。他挂断，埋头吃饭，还没吃完，呼机在外出服的袋中急促响起。
　　他赶回去，是呼吸内科请急会诊。陆遨走快速通道到十楼，呼吸内科接收病人的医生已在等他，边走边向他介绍患者病史。
　　他看胸片，显示是左侧液气胸，呼吸内科医生说：“刚做左侧胸腔闭式引流术，引流出不凝固血性积液1000毫升。”
　　“血气胸，”陆遨迅速做出判断，“出血量太大，要马上剖胸探查。通知手术室和血库，叫护士做术前准备。”
　　一小时后，急诊手术完成，病人被送入胸心外科监护室。警报解除，陆遨摘脱手套，手术服，口罩，在龙头下冲洗。他一直保持镇定，这时不由也长舒口气。这种手术并不难，但最要求人头脑冷静，因为是在与时间做凶险搏斗。
　　与值班医生交待完毕，他得以离开医院，来时清晨，走时入夜，真正披星戴月。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拨陶宁溪手机。这次她接起了，但背景音太嘈杂，叫他听不清她的话。
　　多说也是无用，陆遨只问：“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传来，一声高一声低，夹在喧闹的音乐里，听了半天，陆遨才听明白，她说：“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喝酒，是不是喝醉酒，就什么都可以忘记，不会再难受？”
　　陆遨沉声道：“告诉我，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那你先告诉我，你们男人寻乐有多少去处？”她在电话里笑，“放心，只是喝杯酒，我胆小，见识少，不像你们懂得那么多玩法。”
　　“陶宁溪，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他从来没对人用过这样严厉的语气。
　　可是她听了却笑，笑声迷离，“陆遨，不是我拿命开玩笑，是命拿我开玩笑。”
　　“你坐着等我，我过来找你。”
　　“你知道我在哪里？”陶宁溪问，“你找得到我？”
　　“我找得到。”他说。

作者有话说

　　更迟了。草稿。先贴出来。
在路上时，没法上网，就把整个故事想了一过。前面会修几个小细节，无大影响，不需回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