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曳尾于涂

16、小剧场

　　后续的事情走向有点出乎豆蔻的意料。
　　她原以为自己和张俊之回到学校后，还要和周旭和方大城他们多打几场架，才能彻底压制他们。没想到有一天周末，在去医院看望阿公的时候，他问她：“豆豆，你愿不愿意换一个班级读书？”
　　豆蔻正疑惑怎么换一个班级，据她所知学校每个年级就只有一班，但她没有质疑阿公的话，而是问：“要怎么换？”
　　韩松正笑眯眯和她道：“愿意换就好。那你也问一问知知，既然你们两做什么都一块儿，是好朋友，最好也一起换，到新环境也能有个伴儿。”
　　豆蔻直接到护士台借了电话，拨通了张家的电话，问张俊之，“知知，我们换一个班读书可以吗？”
　　张俊之面无表情，好像她只是在问要不要一起回家一样，“我们一起吗？”
　　豆蔻答应他，“嗯，一起。”
　　“好的，那就换一个班。”
　　“那好，下周末有空吗？我带你一起来看望阿公。”
　　等到下一周，豆蔻和张俊之在韩松正的病房，见到了同来探望的文澜。她和韩松正交谈完，拿出了语数英三科的试卷各两张，发给了他们，并说：“你们考完试，看看符不符合标准，符合的话我就和校长申请，让你们到我的班级来。”
　　韩松正仍旧笑眯眯在一旁搭话：“豆豆，知知，不用紧张。我觉得你们没问题的。”
　　“老师，你先不要打扰他们吧。我是一个秉公办事的人。”
　　韩松正当然知道自己这位学生的性子，正因如此，才找到她委托此事，所以他听了她的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玩笑道：“好好，老师不说话，不说话。”
　　护士提前整理出一张桌子给他们用，于是豆蔻和张俊之面对面坐着，开始齐刷刷答题。
　　文澜在一旁监考，看着两个挨在一起的毛茸茸的脑袋，像是春天里刚长完绒毛的小雀鸟，可爱而活泼，充满了生机。
　　“自己写自己的，不要看别人。”她看豆蔻的答题速度比较快，许是觉察到张俊之遇到了难题停了下来，小囡飞快得瞄了一眼，也假装停了下来。文澜嘴角都要压不住了，看了一眼旁边一脸慈爱的老师，仍是假装严厉提醒：“遇到不懂的，可以先做下一道，赶紧做完，不要磨磨蹭蹭的啊。”
　　豆蔻立即抬头望过来，看到阿公对着她点点头，不得已，决定稍后再等张俊之，拿起笔，又开始飞快答题。
　　张俊之也偷看了豆蔻几眼，他在学校的功课确实比不上豆蔻，这毋庸置疑，何况现在做的是跳级试卷，有些题目已经超出了他的所学，不过幸好三科考下来，成绩也还过得去。
　　考了一上午的试，陪韩松正吃完中午饭，文澜领着豆蔻和张俊之出去玩，让颜香兰陪着他在病房午休。
　　颜香兰问老伴儿：“能不能行？豆豆和知知都跳级吗？”
　　“怎么不行？我和文澜当场批的卷子，两个孩子考得都不错。”韩松正特意补充道：“豆豆可能是担心知知，还特意做错了几道题，哈哈哈。”
　　颜香兰瞪了老伴儿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小囡学东西快，我不担心她功课跟不上，是觉得她年纪小，本来在同龄人那里受了欺负还能打回去，跳了一级，面对的可是大孩子，打起架要吃亏。”
　　“打打打，你啊，当着老师的面，你说豆蔻打人有错，现在倒好，又怕她打不赢。放心吧，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江湖是人情世故。我事先打好招呼，文澜又是个办事妥帖的人，豆蔻和知知在她眼皮子底下待着，肯定比现在好。”
　　过了一段时间，豆蔻和张俊之跳级的事情申请下来，文澜直接带着他们到了新班级，向全班同学介绍：“这是新来的两位同学，豆蔻和张俊之，以后就是我们班级的一份子了，大家要团结互帮互助。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让我看到有谁欺负新同学，那就等着挨收拾吧。”
　　她巡视了一遍班上的所有同学，才开口：“如果有别班的同学欺负新同学，你们应该怎么做？”
　　底下立即有此起彼伏，意见不同的声音响起：
　　“告诉老师！”
　　“帮他们打架！”
　　“保护他们——”
　　“好了，收！”文澜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道：“以恶制恶是不对的，老师反对你们打架。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记得你们是一个班级，是一个团队，要学会分工合作，保护他们和告诉老师可以由不同的人同时进行。”她看向一双双真挚的眼睛，“我相信同学们，也感受到大家对老师工作的真心诚意支持，谢谢！”
　　随后文澜安排班长钱澄先带着新同学熟悉情况，豆蔻也交到了第一个玩得来的女性朋友。
　　“你们不用害怕，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钱澄非常讲义气地拍拍胸脯，“一切包在我身上。”
　　钱澄的同桌王昂刚好是林立洋的表哥，他认得两人，也跟着打招呼：“你们好，我听立洋提起过你们。好厉害，还能跳级到我们班来！班长，以后你的学习也要多上心了，你考不过学委，总不能被两个刚来的小同学比下去吧？”
　　“别提这个。我姆妈说了，我尽管努力学，成绩和排名自有天意，不要有太多的得失之心！”
　　“班长，你真棒。”钱澄的回答出人意料，让豆蔻感叹的同时直接鼓掌，张俊之愣了一下，也跟着鼓掌。
　　钱澄开心笑了笑，神态里带着不符年龄的洒脱。她是留守儿童，爸妈都在海城打拼，平日里难得回来一趟，但对她的教育却没有放松过，培养出她坦率爽朗的个性，在班级里非常得人心，这也是文澜选她当班长的原因。
　　学校不大，就算是跳了级，还是有遇上的时候。周旭与方大城起先因为家长的镇压消停了一阵，等他们缓过神来，豆蔻和张俊之就从班里消失了。张老师直到最后尘埃落定才在班里说明白，最后还来一句，“大家以后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每个人都会犯错，知错能改就还是好孩子，安心上课。”
　　林立洋的成绩排名再无人撼动，他却开心不起来，闷闷不乐回到家中，高秋芳也得知豆蔻跳级的事情，安慰儿子：“这不是挺好的吗？以后你还是班里的第一名呀。”
　　“可是姆妈，我本来是想同豆蔻和张俊之做朋友。”他进而愤慨道：“都怪周旭和方大城，到处瞎嚷嚷，豆蔻的亲生姆妈和阿爸不要她，她是小囡，能怎么办呢？他们为什么反而去欺负她？”
　　高秋芳看着儿子泛红的眼眶，眼泪珠子闪着光，要掉不掉地挂着，可怜兮兮的，真像林宗华当年得知豆芫青和人好上，远远看着暗恋的人远走的目光。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上前抱住他，拍着他的背说：“儿子，这世上总有些人不识好歹，除了做好自己，我们不能要求每个人都做一个好人。如果你真的很想和他们做朋友，你们不是还在一个学校吗，你可以勇敢一点，先伸出友好的手，你觉得呢？”
　　林立洋思考了一晚上姆妈的话，第二日看到周旭和方大城不仅不遵守课堂纪律，还在下课玩耍又撞倒同学时不免有些怨气，只是不好发作。
　　周旭其实也挺郁闷的，他原本觉得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说豆蔻的姆妈阿爸不要她了，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为什么他真话实说反倒成了他的错呢？是，他承认后面几次推搡他们不对，但是谁让他们两个都用那种看不起的眼神挑衅他，他气不过，才推他们的。还想着他们认错就放一马的，没想到那两个人都是不服输的。再说了，最后豆蔻不也拿棍子打了自己和大城一顿吗？姆妈知道后，回家又拎他耳朵念叨了好几天……
　　所以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即使在知道豆蔻和张俊之跳级之后，在再次放学路上偶遇上，周旭立即就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他对豆蔻打人的狠劲儿还有点心有余悸，没敢靠近她，只是对一旁和他们走在一起的钱澄和王昂喊话，“你们干嘛和他们在一块，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吗？小心被传染了，变成没有姆妈阿爸的哑巴——”
　　哪知钱澄根本没听他说完，大声打断他：“你们就是之前欺负豆豆和张俊之的人？你是周旭，他是方大城？”
　　看他们眼神闪躲不敢答应，钱澄哼了一声，“敢做还不敢认，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怎么不是男子汉。我们没有欺负她，你自己问问看，她还拿棍子打了我们，张老师都知道的——”
　　“那是你们活该！”王昂在一旁帮忙道：“我都听说了，你们打不过还恶人先告状呢。”
　　方大城听他们这么一说，有点急眼了，看到张俊之离自己比较近，直接上手推了一下，“明明是你们——”
　　“你敢！”豆蔻眼疾手快，直接挡在张俊之面前，“方大城，你是不是还想尝尝棍子的滋味？”
　　钱澄看他们竟然敢动手，和王昂对了一下眼色，下一秒王昂直接边跑边喊，“2班的兄弟们，快过来，有人来挑事儿啦！”
　　方大城退了回去，有些惊恐地看了眼周旭，两人都心知不妙，打算跑路了。
　　钱澄却突然扯住周旭的书包带子，警告道：“周旭，我是2班的班长钱澄，现在正式警告你，不要再来打扰豆蔻和张俊之，否则再见你们一次打你们一次。豆蔻她有阿公阿婆，有姆妈阿爸，才不是野种！张俊之是话少，才不是哑巴！只有你们这些整天传播谣言，嚼舌根的人才是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孩子，还不知羞，丢死人。”
　　此后虽然还有闲言碎语，但豆蔻和张俊之没有再受影响，成长路上的风雨暂停，转眼到了年尾。
　　韩松正的身体好转，韩家慧林明远夫妇接他回到老宅过年，其中最开心的莫过于豆蔻，她跟着阿婆忙里忙外扫房子，擦桌椅和窗户，不仅给阿公准备了厚实软和的棉被，还弄好了碳炉取暖。
　　“我们小囡囡长大了，是阿公贴心的棉袄。”
　　豆蔻得了夸赞，不好意思抿嘴笑，“阿公，今晚上我陪你守岁。我们又平平安安长一岁啦。”
　　韩松正笑着点头，“好好，到时候你可不能耍赖打瞌睡。”
　　“哼，阿公少看不起人，我长大了，不是小娃娃，熬得住的。”
　　豆蔻说到做到，即使眼皮打架，也要撑到新年的钟声敲响。
　　“阿公阿婆新年快乐。”
　　“豆豆新年快乐。”
　　爆竹声中一岁除，韩松正和豆蔻站在开阔的院子里，准备点燃新年的第一束烟花。阿公手中拿着打火机，脸上洋溢着温暖而慈祥的笑容，而豆蔻则满眼期待地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烟花。
　　“阿公，这些烟花好漂亮！”豆蔻感叹道。
　　韩松正笑了笑，鼓励豆蔻，“乖囡，你也来试试看。”
　　豆蔻接过烟花，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在阿公的鼓励下，她小心翼翼地点燃了烟花的火引子，然后迅速跑开，仰头望去，烟花在空中绽放，如同繁星点点，璀璨夺目。“阿公你看你看！”豆蔻转头，兴奋地看向阿公。
　　韩松正怜爱地注视着她，透过她那双真挚明亮的眼眸里，也看到了两簇燃烧的星火，“看，豆豆，这就是你的烟花，就像你的人生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和美丽。”他看着豆蔻，眼中充满了骄傲和期待，“你还小，但阿公希望你能记住今晚，即便是以后阿公不在了，在星火璀璨中，我们也可以穿越时空相见。”
　　转眼，时间来到了2008年，那一年发生了特别多特别多的事，多到让还是孩童的豆蔻怀疑仿佛世界换了人间，太难要塌了。一开始是年初的雪灾，然后到了举国同哀的大地震，再来是艰难中创造辉煌的奥运会，最后是阿公的去世……
　　豆蔻记得那一天，她还在学校上着课，林矜泽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外，文澜老师红着眼眶叫她出来：“豆豆，别害怕。你大哥接你去医院看望阿公，老师帮你请好假了。”
　　她仿佛已经预感到什么，从一上车就坐在后座上静静地流泪，林矜泽忍着悲痛劝慰：“豆豆，别哭，阿公还在医院等着，他也不希望看到我们这样。”
　　从学校到医院的路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豆蔻下了车，被林矜泽牵着往病房赶，电梯太拥挤，两人都等不及，直接默契从楼梯往上跑。
　　身和心都已经乏力恍惚，眼睛也被泪水模糊，仿佛置身于风雨飘摇的大海之上，她茫然失措，只感觉大哥握紧了她的手，一路牵着她穿过狂风骤雨，穿过拥挤人群，历尽艰辛，最终得以推开病房的门，看到了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阿公。
　　明明上次来看望的时候还牵着她的手说说笑笑呢，明明还跟她保证说这次出院要陪着自己过生日呢，明明答应了要陪着她直到长大呢……豆蔻看着呼吸微弱的阿公，无暇顾及周围的姆妈和阿爸，只觉得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床前，握着他苍老枯瘦无力的手，眼泪苦楚，低低喊了一句：“阿公——”
　　韩松正幽幽睁开了眼，他示意女儿给自己取掉氧气的罩子，韩家慧抖着手哽咽，不敢也不想上前，林明远拥着她安慰。
　　反倒是颜香兰显得很平静，她就坐在病床前，转头和跟女儿低语：“家慧，你听话。让他走吧，啊？”她能感觉到他的痛苦，感觉到他的撑不住。
　　韩家慧撤开了氧气罩，韩松正再次环顾了一圈众人，努力牵动嘴角笑了笑，气若游丝说：“都别哭了。”
　　周围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围在了床前，即使早已知道这一天终将来临，但对于亲人的离世，永远做不好准备。
　　“香兰，”韩松正握着老伴儿的手，缓缓道：“香兰，对不住了，我先走一步，你好好活着，我等着你。”
　　颜香兰忍住悲恸，红着眼眶点头，哽咽说道：“我知道，我都明白，你放心。”
　　韩松正望向女儿一家，“家慧，明远，小泽，金鱼，你们都好好的，再会。”他最后看着已经哭得竭力的豆蔻，“豆豆，阿公尽力了。你要好好长大，乖乖听阿婆的话。”
　　“阿公——不要，我不要——”豆蔻语无伦次，摇着头抗拒着。
　　“你乖，小时候阿公教你的第一课是什么，还记得吗？背给阿公听听。”
　　豆蔻记得阿公教的第一课是《声律启蒙》，她一边哭一边开始背：“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两鬓风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烟雨，溪边晚钓之翁。……江风对海雾，牧子对渔翁。颜巷陋，阮途穷。冀北对辽东。池中濯足水，门外打头风。呜呜呜，阿公，阿公，我不要你死，豆豆以后一定听话，会很乖，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呜呜呜——”
　　她的哭声太大，没有听清，韩松正也给她背了一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阿公，你说什么？”
　　最终，韩松正的手无力垂落，病房内悲恸哭声响起。
　　几日后的夜晚，豆蔻和颜香兰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她突然问了一句：“阿婆，阿公真的走了吗？”
　　颜香兰看着终于醒过神来的小囡，叹了口气，眼眶一热，却平静道：“是啊，人死如灯灭，再也不回来了。”见她懵懂着没有反应，“豆豆，睡觉吧，好不好？你很困了。”一个小孩子陪着熬了几天，面容都憔悴了。
　　“嗯。”她答应了一声，闭上了眼。只是仍旧没有入睡，过了许久，同样没有睡着的颜香兰感觉怀里的小囡起了床，打开了放杂物的柜子，摸索出一根蜡烛，她抖着手点燃了蜡芯，又吹灭，再点燃，看向已经坐起来的颜香兰，幽幽问道：“阿婆，你看，蜡烛熄灭了也可以再点亮，阿公真的不能回来吗？”
　　颜香兰突然泪流满面，抑制不住悲伤不已。
　　豆蔻也哭了起来，“对不起，阿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菩萨摔碎了。阿公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