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的回忆Memories beyond hope》Brunnhilde

1、楔子．最容易的，终究还是死别。

　　你在听吗？
　　她这样问着跪在榻前的人，自己也觉出了某种反复的纠缠。纨素过来把枕垫高，动作迟缓，似也有些不灵便。七月的，恍目的暮光从洞开着的檀木窗子里静静流淌进来，你在听吗？在吗？我觉得木槿花就要谢了。
　　是的，就要衰败了。这个莒国来的年轻男人把头点了一点，但温和无害的脸上不久微微色变，想到了什么一般。其实...
　　其实你也听过那首民歌的，是不是。她笑了，带着逾距的亲切温柔。有女同车，颜如舜花。她慢慢念道，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不忘。可是连我自己都几乎忘了，我曾经是象木槿花一般新鲜美好，纵情绽放的。哦，不，不要试图说什么安慰我的话。你并不是个善于粉饰的人，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把你留在我身边。你的眼睛看得见我的枯槁。而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一切。
　　他闻言把眼睛抬起来。她直击了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纨素取来腕垫，他向她伸出手，有些迟疑。纯金的暮色把他从头染过，梳理出他跪伏着的身体的消瘦。他的手指把她的脉轻轻扣住，一时间他的战栗与她那微弱的跳动混同起来。空气里果然有着最后的花香，她在心里想道，这将是我对你所下的蛊毒。这般安静明亮，这般黯然神伤。可是我们之间是没有感情的。
　　毫无感情。你的恭良和怯懦，时至今日，证明不过是一种记忆的碎片。我曾经试图把它们拼凑出一个熟悉的影象，可终究拼凑出的，却只是一个熟悉的丑闻。
　　她叹了口气，抽回手腕。就告诉我什么时候花落吧，让我看看你能多精确。
　　沉默许久，他说，不外今夜。
　　纨素手里的茶盏随即坠落在地上，药汤汨汨地流了一地。她不说话，重又把手向他伸过去，慢慢抚住他的脸颊。转眼间，他刚才还勉力维持着的血色并勇气一同消失了。
　　你无愧是个好医者。她顿了一顿，浮出淡淡的笑容。可惜他们，并不了解这一点。
　　说完，她坐直了身体，向纨素说道。把王儿叫来吧，桓宫离这个别殿还有两个时辰的行程，不要耽误了时间。
　　可是！公主。。。。。。
　　去吧，我已经听见了暮鼓的敲响，还有那些飞鸟，都已经归巢了。今夜的时间，并不很足够。但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把我的儿子带回来，好见我最后一面。
　　还是我去吧，姜夫人。
　　你？她着意看了他一眼，接着摇起头，并笑起来。你陪了我很多年，却依然不明白我的故事。你叫我姜夫人，却不知道我是恨顶着这个头衔去死的。我死了以后，必然有人指你为我的情人。我们有过彼此接纳，但如果没有过了解，情人的名分是不实的。
　　可我对你的仰慕，至死不渝。
　　她听到这年轻人热切的忠诚的话，倦怠地摆了摆手。你并没有说惯谎话，这很好。我要了你年轻的身体，但愿我没有毁坏你其他的东西。现在这里有一个矛盾。我想把我的一生告诉你，但是没有人能经历那些回忆而不受腐蚀。我的罪愆到今天会是个结束，但我不知道会不会在你身上又是个梦魇的开始？
　　我愿意听那些故事。
　　她看着他逆着光抬起来的闪亮眸子。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听？我相信市井里已经流传了一个版本，详细鲜明，甚至比我的，更接近事实。
　　因为那是你的，所以我愿意听。
　　说着，他向前俯过身体，把头埋在她的手里。她惊异地感觉到那些温热的液体，从她自己的指缝里渗出来。哭了么？为我抑或你自己？多傻的孩子啊。她看着自己的手，与他黑色的发。我早就不能象你这样流泪了。流泪有什么用呢？那只是宝贵的，表示自己还有一颗柔软的心的证明而已。
　　而又一场别离就在眼前。我并不畏惧死亡。死亡不过是一场永远的别离。我已经苟活了很久，而一些人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和我道过了别，他们也许是在等待着我的也未可知。
　　早从他死的那一天，我就开始病了。我病得很认真，很努力，象把生气都给用尽了。一度有望追上他的脚步去。想想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成功的原因，总还是要归结于一种情绪。伴随了我一生的，比希望更叫人刻骨铭心的绝望感。因为心死了的缘故，身体上的死亡反而显得不那么急迫了。你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比起所有的死者，我的罪其实是最重的呢？
　　他徒然张了张口。她意识到这憔悴的男人对于如此复杂的问题还是太年轻了。
　　是那样没错，老天没有理由放过我。她露出感悟的神色，兀自把视线重新投到窗外去。黄昏是多么美丽。我曾经在这样美丽的黄昏里，穿着白衣服，在高台上吹着玉箫。高台边是一片片如海的木槿花，象这宫殿飞扬的霓裳，而那些漂泊的，破碎的花瓣扑面而来，简直是叫人窒息的。有时候在这季节刚刚滋长的淡淡的香氛里，光影叠叠，凭空就要下起雨来。在清凉的雨幕里，有透彻的美丽的雷从蓝灰色，质感优雅的天上划过去，那伤口亮得叫人眉心一跳。这些都是烟火般的人间。我曾经试图把这样的景色描画下来，却总和那真实存在过的风景有着差异。木槿的海，雷的亮刃，雨的纱帘。每一样都在我的笔下复现，甚至那若有若无的香味，我也用水沉香把画轴熏了一遍一遍。可是当我离开了齐国，离开了那个高台，看着那幅画，我还是有一种空白的疼痛。缺了些什么，缺了最重要，可是我却没能画下来的东西。她温柔地望着他抬起来的，泪痕未干的苍白的脸。你可知道那是什么？
　　你猜不到的，我也是过了很久才恍然发觉。她闭上眼睛，把身体慢慢仰回去。是他，他那时候在我的身后拥抱我，不在我的目光里，却的的确确是那幕风景里最缱绻的一部分。我想挽留的原不是那些雷与木槿，而真正的幸福原来也根本无法被挽留。
　　她静静地躺着。直到感觉他冰凉的手指覆上她的眼角，又往下落。你也还是有眼泪的。他说，为自己非分的勇敢的话颤抖起来。你并没有绝望。那么。。。
　　记着，好好记着。她打断了他，把清澈的眼睛重新睁开，望定他。悔过是愚蠢的，回忆是有毒的。除了我给你的赏赐，我还要留给你一句话。
　　如果再见注定是不能再见的，那么绝望本身并不会绝望。她说道。就是这句话，曾叫我走的路即使尽于毁灭，却始终没有试图回过头去。别人的唾骂与非难，并不比我自己的绝望更值得珍视。好吧，据说临别前总要说些体恤的话。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如果在这过程里我离开了，你也不必在意。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却似乎永远不会断绝。夕阳照在素白的锦缎，与她灰色的发上。他看见她疲惫而专注的神情，她的手有些发抖，握着颈间垂下来的链子，链子下端系着一块玉玦。她曾允许他占有她的一切，这齐国的公主，鲁国的太后，却不曾准过他碰触它。他只听过那静静的玉响，响在这样那样的午后里，象是超越了时空。而深夜，是秘密厮缠的时候，她把它摘下来，奉在夜光杯里，用清水养着，放在褥榻前。黑暗里她闭着眼睛。清水中央，玉玦有着温润的光。他知道俟他离开，她会马上用自己的肌体温暖它。这离宫的夜色始终伤感而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