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神无月 ...
-
夜凉如水。
一灯如豆。
少女，倚窗独坐，眼色迷离。窗外满月，星光耀眼，有歌声踏月寻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1]
少女起身，眼神晶亮。“……是哥哥，是日哥哥的声音！”她急切地跑到门前，推门相迎，像一只雀跃的蝶。
门外无人，除了夜色寥寂。
少女寻着歌声，穿越大片大片开得正绚烂的石楠花丛，来到染枫林外。《蒹葭》的歌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她翘首向林子深处探看，除了枫树，还是枫树。
月光清朗，穿梭在枫林间，像耀动的精灵。少女站在林子边犹豫了一小会儿，方抬步踏上林间的小径。
步履匆匆。
突然，前行中少女顿住脚步，原本喜悦的脸上渐渐显现出迷离的神情，素手轻抚上小径边栽种的枫树。
她低下头，一时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歌声寂寂，连叠两句，之后却讶然而止。
有琴音余绕，衬得染枫林幽静非常。
“沙沙”、“沙沙”是履底磨擦鹅卵石的声音。有男子，一路上，分花拂柳，踏月而来。
少女倏然抬头。
来人，发色灰白，身着白衣。从衣袍的右下摆到左胸盘亘着一条五爪金龙，龙头上扬，龙须触肩，栩栩如生。
待看清来人，少女迷离的眼里现出欣喜，她兴奋得扑入来人怀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日曜国当今的王上——濯澹日。
“日哥哥！我终于找到你了！”
男子轻轻抚摩着少女的鬓发，眼神温柔。
“羽儿怎么过来了？”
夜色撩人，少女银亮的发晃过微蓝的光，浅色的眸子水色滟潋，再开口时音色变得十分奇怪。
“羽儿听见了日哥哥的歌声。”少女抬头看向男子，然后摇头晃脑的开始模仿男子的声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样子像极了单纯为了好玩而恶作剧的孩子。
“日哥哥，我学得像不像？”
少女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蝴蝶的翅膀。
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用力抱紧怀中的少女，声音苍老而嘶哑。
“像。羽儿学什么都像。”
月正当空，一如千百年前，只是属于他的明月已经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了——
一滴晶莹的泪，从澹日的眼角划落,“啪”的一声，溅落在少女莹玉一般的脸上。
“哥哥？”
少女抬头。
“你哭了！”
记忆中的少年，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兄妹恭爱，意气风发……可谁又料得到呢？一夕之间，巨变突生，竟落得个亲人散尽、家破人亡。
整整五十八年，他一个人踯躅独行于世，生不得，死不得……如今，他天年将近……却又被她……
少女神色愧疚，扪心自问：
“残泪，我们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少女抬手拂过自己的脸颊，将沾着泪水的手指送进自己的嘴里。“咸的？”她吐舌，动作俏皮：“那你说该怎么办？”
接着，少女神色又倏地一转，眉头紧皱：“我，我不知道。”
“这就对嘛？！要不是你被潋月影的记忆迷了心神，当初落水被救的时候，就不会搞出这么一个大乌龙！现在怎么办？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可是……”少女不忍。
“可是什么？”少女脸上又显出明显的不耐烦：“荼蘼你真烦人！啊！不！是烦妖！我看这个老头儿也乐在其中嘛！”
少女望着怀抱自己的男子，眼珠滴溜溜一转，奸诈之色渐浓。
“残泪！不要用我的脸做出那么难看的表情！”
“呵呵！”少女浅色的眸子水色渐消，“好吧，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你，我睡觉行吧?”
“喂！喂！”少女在心里大喊，却再没人理她。
回过神的少女，发现濯澹日正在看她。残泪闹脾气不理人，原本由一人一妖控制的身体，出现了短暂的恍神。
“咳！”、“咳！”她佯装咳嗽来掩饰尴尬。
濯澹日轻轻地放开荼蘼，退后两步，微弯下身向少女行礼致歉：“孤，刚刚逾越了。”
荼蘼一时竟怔愣在那里，半天没缓过神。
“你……你……知道了？”荼蘼惊讶地问，问完之后就发觉自己真的很白痴。那么拙劣的表演不被发现才怪？只是，现在该怎么办？他是王上呀，会不会被治个欺君之罪？
“难为你了。”
澹日边说边转身向染枫林深处走去，荼蘼下意识跟随。
“当初救你上船的时候，孤便知道了。只是，太像了……”说到这里，澹日语气一顿，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然后他接着说：“那年绯湘殿失火，得救的羽儿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是你那个样子，除了王兄谁也不认得。”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假扮公主的。”荼蘼道歉。
“不必道歉。虽然孤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羽儿的记忆，不过能在弱水河上救了你，也是种缘分吧！羽儿早夭，形神俱毁，她决裂到甚至不肯给自己转世轮回的机会……”
“公主她……”
“是啊！虽然我很想相信你便是她的转世，所以才会带着她前世破碎的记忆……可是，怎么可能？这个世界不会出现第二次奇迹！逆天改命，那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情！羽儿她做的已经够多、够好了……”
澹日止步，立于琴案之前，轻轻抚摩着放置在案上的瑶琴，神色温柔若水。
荼蘼没有注意听澹日都说了些什么，她的全副心思都被眼前的瑶琴吸引。那琴，长七尺，由上好的桐木制成，由于年代久远，隐隐泛出微微的红光。琴额处纹路细密，纠缠交错，仔细辨认可以看出那自然而成的“沉音”二字。
如果没有猜错，荼蘼想，这应该就是与“落瑛”齐名天下的名琴——瑶琴“沉音”了。她记得《博物志》上的盛赞：“沉音落瑛，旷古绝今。”
琴属火，乃言悲之物。大凡世间圣灵之物，均有一段不凡的来历，而这把“沉音”……
荼蘼微微一笑，拒绝再回忆。
“老头儿，你太悲观了！”
澹日侧首，望向声音的来处，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沉浸在乍见名琴之喜中忘乎所以的荼蘼。
荼蘼似乎也被自己冲口而出的话吓了一跳，她双手捂住嘴，神情尴尬万分。
“怎么说？”
澹日笑问，并没有追究的意思，看向荼蘼的眼宽容、慈祥。
“她不是一直都活在你的心里吗？”
——她不是一直都活在你的心里吗？
一句话，将濯澹日震在当场。没错，是他执著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从当年获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乱了。接连面对亲人的死亡，先是王兄，再是父王，最后连羽儿他都无法保护……
心乱，则万法皆休。
缘生缘起，缘灭缘落，万事皆有因果。羽儿是潋月妖的执，她寻着天命而来，完成天命而归，事得其所。
而且，就算羽儿可以重入轮回，也不再是他的羽儿，她会变成另外一个不相干的人。在他的心中，羽儿就是羽儿，既不是潋月影也不是潋月妖；就如自己只是濯澹日、仅是濯澹日，而不是烨光一样。
他想，他明白了，这困扰他一生的问题所在。羽儿想必是想借眼前这小姑娘之口来点化他，天人五衰，神佛涅磐，轮回是重生、是开始、却不是永远。万事皆有法度，地狱天堂也只在这一念之间。
他抬手，覆上心口，他的羽儿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一直，都，在。
注[1]：除了这首《蒹葭》潋月实在想不出更适合这里意境的东西，所以借用。因为是架空的背景，濯澹日不可能会这首诗，所以请大家无视这个细节吧，就当是荼蘼穿越引起的蝴蝶效应，是这个世界也存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神无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