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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双生 ...


  •   一道洁白的僧衣迈进了殿中。
      紫扇的眉眼一如当年在飞来峰品酒时那般,还是极风雅、极出尘。
      只需轻轻一笑,便如山寺间的桃花盛开一般,任谁也不愿猜想,这样的僧客居然会是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罪人。
      他与寒鸦仿佛一个属于白日,一个永远隐匿在夜间。
      紫扇径直走过来,站到金尘面前。
      金尘的脸上突然间露出了恐惧与不安,每一次面对昔日的情人,他好像都不能坦然。
      紫扇的声音却未变,只平静道:“你当然知道,我已找了薄情蛊解药二十年。”
      这二十年里,他也如陆小凤一般,去到过滇西,远走过岭南,连出身之地的故乡也数次往返。
      但每回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薄情蛊没有解药。
      可他却不知,金尘早已先他一步,不仅偷去他的故乡拿回了解药,更亲手杀死了他的族人。
      而他当年为了救金尘,不惜背叛自己的出身。发生了这样的事,族人自然不肯再告诉他真相和原因。
      金尘说不出话来。
      紫扇笑了笑,转过身,看向殿中另外俩个人。
      事已至此,他也没必要再隐瞒。
      “二十一年前,我与他回乡探亲,他半路中了曼殊花毒,恰好已离南疆不远,薄情蛊本是我族不传的秘辛,于是我不惜违背族长的意愿,偷拿了此物与他同饮,毒虽然解了,却再也无法日日相见。”
      “于是,我们远走江南,来到了钱塘江畔,他说要去做个道士,而我喜欢灵隐的静谧,便入了空门。”
      “最开始的本意,是不想分开太远,可时间久了,感情自然就淡了。”
      心也就冷了,爱反而酿成了祸端。
      他的怨气日渐积攒,慢慢地孕育出了寒鸦孵化的条件。
      紫扇道:“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我们当年的确不是什么恶人,否则江湖上不会有那样的传闻。”
      他叹了一口气。
      “我杀的那些人里,并无真正恩爱之人,杀他们之前,已偷偷打探过数番,世人口中那些贤美伉俪的模范,不过是些貌合神离的假像。”
      陆小凤忍不住要问:“难道…这就是你杀人的原因?”
      紫扇点了点头。
      他本来也是个心之高洁的尘外人,却在年少时因爱错信,信了他们之间的情谊足以弥补蛊虫带来的裂痕。
      可日久年深,他只看到金尘一次次刻意的“娶亲”,一次次“背叛”当初的诺言。
      爱徒生怨恨,白色的僧衣就此染上了黑夜的深沉,寒鸦出现在世间。
      紫扇道:“一开始,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就在约我去南屏山决斗之前,我已生出了悔改之心,所以私下里去找他,希望能以寒鸦的假死做出个了断,谁想,却在这里遇见到了你们…”
      他早已听说过陆小凤与花满楼二人,也听说了他们曾经犯下的公案,更听说了他们之间那堪比金石的誓言。
      紫扇回想起来,又笑了笑:“在飞来峰上,我虽然好奇你们的关系,却只是戏言,直到喝了花公子那杯酒…”
      他慢慢道:“我尝得出来,你们所有的感情,都在那杯酒里。”
      他不能不动了嗔念。
      于是,一杯竹叶青,成了一切灾难的开始。
      紫扇又道:“而我也曾以为,我与他的感情,都在薄情蛊里面。”
      他转过身去,看向金尘。
      “可是,我的好师兄,你有没仔细数过,这两只蛊虫已经多久没有躁动了?”
      即使这样面对面站着,它们也依然沉睡,仿佛再也不能苏醒。
      如果不是遇见了那样两个人,或许他可以忍受这种薄情。
      但见了那俩个人,才越发让他明白到:原来自己从未被金尘爱过。
      他的情爱早成了古刹里的黄叶,无人洒扫。
      他不甘。
      为什么那两个人之间就会有那么多温柔、体贴、怜悯?虽然从不说出口,却浓烈的让他心头发酸。
      甚至喝下了薄情蛊,都不肯断绝关联。
      所以他骗金岚去假死,他想以此来刺激他们毒发。
      花满楼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道:“你还记得金岚?”
      紫扇点了点头,面上又浮现出了春风一般的笑意,口中却说:“她不过是个丫头,懂什么爱恨?”
      花满楼道:“所以…你就杀了她?”
      他忍不住道:“你杀了一个真心爱你的人,应该感到愧疚的!”
      紫扇不说话了。
      他的笑也已经变成了冷笑。
      “我的心早就已经死了,也是被我心爱之人诛杀的,这二十年来,我日日在灵隐诵经念佛,说的是仁爱道德,想的尽是贪嗔痴恶!”
      “而他呢…”
      紫扇盯着已说不出话的金尘。
      “他日日装得一副道貌岸然,好似疼妻宠女,却不过是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混蛋!”
      金尘被这一骂,像是突然惊醒,恍然间想辩驳着:“不是的…”
      紫扇立刻就打断了他,斥问道:“那你找到了解药,为何不救我们?”
      金尘答不出来。
      这时,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嗤笑。
      一个硕大的麻布袋子被扔了近来,刚好扔在金尘脚下。
      一个声音也在殿外说道:“金观主是不是混蛋就不好说,但陆小凤一定是的!不然他怎么老是自己躲清闲,总是让朋友们操心?”
      陆小凤皱着眉头,他已听出了这个声音,于是大声道:“我有什么办法,谁让我的的朋友太多,他们又太好心。”
      那声音立刻道:“算你还有些良心!解药我虽没替你找到,却找到个被关起来的女人,我知道你一向很喜欢女人,虽然…但外一哪天旧病复发呢?所以赶紧带过来给你看看!”
      说完,那人便猛然一踩牌匾,消失不见了。
      他留下的麻袋绑得倒不紧,只轻轻一探便能钻出袋子。
      钻出来的人虽然发丝蓬乱,陆小凤却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是那位比他还要风流的金夫人。
      金夫人显然受了很多折磨,血痕遍布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金尘一见到这颗头,眼中便露出了阴狠的光芒,立刻伸出手去,掐向她的脖颈。
      他的手还没有碰到金夫人皮肤,就已被陆小凤抓住。
      金夫人从麻袋里挣脱出来,见了金尘那副模样,立刻逃向了殿门。
      金尘却好像恨不得立刻就杀了这妇人。
      陆小凤不懂。
      他连自己老婆偷汉子都不管,又哪里来的这样深的怨恨?
      那妇人却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我知道他的秘密!我知道他的秘密!我若死了,自然如了他的愿!”
      陆小凤吃了一惊,放开了金尘的手。
      金夫人一见,又立刻大喊起来,好像很怕自己再没机会开口了。
      “他不仅仅是个废人,他还是个阉人!”
      她似乎已经疯魔,又冲过来捉着陆小凤的衣襟,狂笑着怒喊:“知道他为什么不碰我了吧!我还以为他是不行,原来他是没有!是没有!”
      说完,她又轻轻地娇笑着,一步一回头地跑出了大殿。
      紫扇突然猛地转过身来,看向金尘。
      金尘作为活人的那点生气,仿佛终于从体内消失了。
      他虽然还喘着气,人却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有薄情蛊的解药,却不肯拿去救自己和自己的情人?
      现在,他们都知晓了谜题的答案。
      紫扇突然笑了,声音也终于忍不住颤抖:“原来,你竟然怕死怕得宁愿自残…”
      他又去看向旁边的两个人。
      那两个个人虽已分开了三年,除了风霜渐重的鬓边,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或许再过二十年,这两人也会重蹈他们的覆辙,但他已没心力再去等待,去验证。
      他忽地挥出一道掌风劈向金尘,金尘的胡须便立刻渐渐地脱落、凋残。
      钱塘门外晗阳观…
      玉须道长金尘…
      紫扇突然大笑。
      笑过后,他已举起了双手,将一道锋利的匕首猛然送入了自己前心!
      如果他们之间的情谊,只剩下性命相连,这是他能想出来的,最后的报复、最后的释然。
      薄情蛊毒,情断义连。
      情已逝。
      命已尽。
      有一只蛊虫却在承受着失去另一只的痛苦和痛心。
      它不停地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在金尘的体内被渐渐点燃、渐渐燃尽。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金尘突然挣扎着扭头,望向一旁已气绝的尸身,似乎想说什么,却已来不及再开口。
      随着拂尘掉落的还有一个玉盒,滚落的声音如金石般悦耳,正好停在陆小凤脚边。
      他弯腰拾起,不必多想,已知道里面会是什么。
      他打开盒子,对一旁始终沉默的人轻声问道:“你敢不敢?”
      花满楼的面上还残存着惋惜与痛心,他叹息道:“难道你也怕了?还是你不敢?”
      陆小凤盯着那盒子,沉默半晌,才唏嘘道:“我还有什么不敢?”
      他仿佛是在质问自己。
      “我只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金尘!”

      解药已解去。
      春风与春雨又一次侵涨了春山。
      雨声渐浓,西窗的烛下终于对坐成两人,陆小凤的心中却仍有遗憾。
      比如…之前有件事好像没做完。
      现在,他也终于有空去想,三年前饮蛊的那夜,他们好像…也有事没做完。
      世上的很多事情如果一旦犹豫,就会像谚语说的那般,过了这个村再也没这个店。
      他觉得,花满楼也在想这件事,但他没有证据。
      花满楼的神色却比这三年更加平静、淡然,好像今早淌下热泪的是另外一个人。
      陆小凤也一直想说一件事。
      之前没来得及说,之后也没有机会再说。
      他想告诉花满楼,他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自己的四肢百骸里总会涌起一股暖流,这暖流慢慢的聚集在心口,温度就会顺着肌肤流进血液,胸中那股常年不化的寒气便会驱散很多,烧得他浑身温热。
      这种温热,实在是比薄情蛊发作时的炙热好上许多。
      所以,他喜欢去握他的手,这会显得亲近而又不狎昵。
      他总算有机会对花满楼说了。
      花满楼听了,先是高兴,却又想起了什么,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问道:“这不会是你饱暖思□□的借口吧?”
      陆小凤有些不高兴。
      他原本想把那种温暖好好描述一番,现在却偏偏要答:“是又如何?”
      花满楼被一口茶水呛到。
      “大白天的,不好吧。”
      陆小凤不懂了。
      “这是你的屋子?”
      花满楼点来点头,他在孤山已住了六年,陆小凤勉强只住了三年。
      “这是我的屋子?”
      花满楼还是点头,即便住了三年,也不算短。
      “这既然是我们的屋子,我爱在这里做什么就做什么,跟白天黑夜有什么关系?你又看不见,也不用你出力费神,你介意什么?”
      花满楼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陆小凤又在故意气自己,这样的事曾发生过无数次,虽然现在有些陌生,但怒火中烧的感觉却还是那样熟悉。
      陆小凤又道:“我也没说,我一定要在青天白日里做些什么,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定是你自己在想那种事,偏偏要把锅推给我。”
      花满楼端起了茶杯。
      无论如何,他刚刚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要是突然被气死,简直比蛊虫发作还划不来。
      他微笑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奉陪。”
      他有些生气了。
      陆小凤知道,花满楼终于如他所愿的生气了。
      他却说不出自己是开心还是难过。
      屋子里安静了许久。
      陆小凤突然捂住来胸口,倒吸一阵凉气,慢幽幽道:“你看,这寒气又上来了,一定是你气得我。”
      他还把支着的手臂往桌上“啪”地一落,刚好摔在花满楼的茶碗边。
      他在等,在跟自己打赌,就赌花满楼从未对他硬起过心肠。
      茶水早已喝完。
      花满楼轻轻的叹了口气,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他曾以为,死别即是人间最苦,后来,却又知晓了生离的柔肠寸断。
      他慢慢地向陆小凤描述着离别时那一夜,自己的感觉。
      “那是我第二次经历人生的日落,仿佛多年前最后一晚的黄昏,永恒的黑暗从眼前慢慢降临…”
      陆小凤的心蓦然一沉,习惯几乎让他立刻就要把这种疼痛割舍。
      但他已不必。
      曼殊沙华虽是伤情之花,可情之一物,本就无药可解。
      薄情蛊,不过是饮鸩止渴。
      如果一开始便选择分离,十年或是一天,半生或是一瞬,在死亡面前,又有什么分别?
      能在一起一时便一时,一刻便一刻。
      朝能尽欢,夕死难道是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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