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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破世·附花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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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腾腾。
乡亲们的眼神仿佛要吃人。那目光恶毒,比之焰火更甚。
就像每个人都吞了一团火,摇曳着撩拨人们的恨意.
...而她眼见着十六岁的姐姐,一袭青衣,被抛入火中,长发纷飞,惊起火花一片.
姐姐的眼神坚决而凛冽.她恍然记起姐姐披上那件青衣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镜儿,我们的死,怨不得乡亲们.若十年以后,你还活着,姐姐会念着你;若你也如姐姐今日一般,也无须恐慌...这世上,已无所挂念,
在地下,姐姐会照顾你。
彼时,她不过六岁。
焰火冲天,人们围坐一团,开始咒起她听不懂的话语。
...又只剩她一人,在圈外站着,像以前村里有什么事时一样,被抛在一旁。仅知道他们在求雨,殊不知她也在求--
求你!求你将这火堆浇灭,让我再看姐姐最后一眼!
她站着,仿佛有几个世纪不动,世上只剩了黑白两色。脚步已挪不动,而双瞳如刀样刻薄尖利,一点一点地剐过围坐人的面庞,沉静而哀痛。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危险的隐忍。
火中的女子安静阖上了眼.如血的火舌里,女子的青衣显得越发刺眼,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狂乱,仿若找到了依附的藤蔓,顺势而上!
她瞳仁深处的火苗亦在跳动,目光灼灼,像是要将这一切程序记入心里去.风中招摇着泥土的腥气,纷乱中火舌愈发缭乱,空中的一切开始变得扭曲...发了狂般争先恐后地附着姐姐,刻毒而心急火燎地开始啃啮一身飞扬的青色。在泪光里晕开成一朵朵狞笑的荼靡,像刀一样一样剥夺去了她最后一位亲人!
没用了。
火终于玩累了,一点点矮了下去。
人们站起身,一脸的满足是那样的恶毒又迫不及待,走至她身旁是却都不由自主地转为厌恶,啐下一口痰。
许久,瘦小而孤独的背影才动了动,一惊。乡亲们的脚步早已各自散去,只剩她站在燃尽的火堆前,风中萧瑟。
姐姐...
她蹲下来,双手徒劳地在燃余的灰烬中翻找,也不顾指尖燎出的水泡,搪布的裙摆裙摆早已扫黑。发髻偏散。
不知翻了多久,一个时辰,或者更多,才从惨白的灰烬里,露出一颗晶莹的东西,圆圆的,只有樱桃大小,周身舒展开一层金光。
姐姐的尸身连衣服的灰烬都没有,莫非...这是姐姐熔成的?
心下不由一阵惊喜,她站起来,将那珠子捧至面前,嗅了嗅。
似乎,还留有姐姐身上的芬芳。
她眼中摇摇欲坠的泪水终于落下,而笑容却真真切切地占据了那巴掌大小脸的每个角落。她连忙将珠子收进袖袋里。残阳如血,干枯的枝丫在风中横斜着,夕阳只剩了半边脸,被四处可见张牙舞爪的枯枝切割成许多块,不规则的形状则揉满整个天际的火红。
姐姐,他们肯定都以为你死了,其实你没有啊...你现在就在镜儿的身边呢。
夕阳一跃,掉下了地平线。最后一缕阳光将她孤独的影子拉出好长。
回到家,还没坐稳,不知从哪冒出一伙人,面带凶相,手中的棍棒毫不留情地甩上她的身体...只一棒就将她打翻在地。
女孩的双目缓缓抬起,冷冷注视着面前丧心病狂的人们,趴倒在地却绝不求饶,只那般看着,直看得人们心慌。
良久,”他奶奶的!这妖女还真他妈是个玩意!”男人底气不足地骂了一句,又提起棍子朝她打去。她也不躲,继续目光冷定地狠狠盯着,只是嘴唇翕动,默默念着什么。
“臭丫头!你在数什么?!”人们轻蔑的表情表露无遗,而她依旧不动,语气沉冷,“我数,你们打我多少下。”
人群不由得一愣。
“总有一天,我会还回来。”
六岁的女孩抬起绝世倾城的面庞,光芒中,侧脸如女神般孤冷。
人们一阵哄笑,为首的男人又举起棍子,拨拉她的背,“管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还!看你活得久还是我们活得久!起来,给老子们挑水去!”女人们恶毒地笑着,嫉妒刚得到舒缓,看着她绝美的面容憔悴不堪,心生快感。
挑水...这原本是姐姐的工作。她从地上站起,姿态依旧骄傲,走出屋子拿上了水桶。
一桶,一桶又一桶,她只觉得手痛得没有了知觉,好多次像要断了,可一回头,手依旧好好的。
提着空桶的人群似乎根本没有散去的意思,个个都目光嘲讽的讥刺着她,似乎看着这小女孩提水提得快累死是一种享受。
她什么都知道,但她什么都不说。她知道,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来打水,只是想看笑话。
——整个村子七八年都不下一次雨,哪来的水提?他们就是想看她可怜巴巴地样子,想亲手用一个个空桶将她的尊严撕碎,践踏得面目全非才心满意足。要一点点地让她低下骄傲的头颅...她的唇边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可能吗?
人们不甘,面前年幼的女孩面色清冷,若无其事地接过一个个空桶,再若无其事地放下井,若无其事地递上半桶或一桶的泥水。
一不留神,她的手一松,绳子开了,轱辘快速地反转着,水桶哐地一声掉下井去,溅了桶主人一身的水。
她还不待抬起头,果不其然,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两耳光,“你他奶奶的!你故意的吧!”桶主人有意高声骂着,在发泄着众人的怒气,见女孩依旧双眸沉静而高深莫测,更拔高了声响,“还看什么看!贱货!还不给老子搭梯子下去捡!你他妈的...”那人脸上带着舒心的笑。
....何时受过此辱?!小小的她咬紧了唇,小心地蹬着梯子向下爬去。宽宽的袖子在长满干苔的井壁上拂过,井里弥漫着陈年尘埃的气息,一阵阵令人作呕。好容易摸到了桶,正待往上爬,却觉得像头上给什么东西拍了一下,紧接着一本书掉进了手边的空桶里。
她有些奇怪,拿起那书一看。线装的墨蓝色的封皮,已经很破旧了...倒像是一本什么武功秘籍。
秘籍?
她想起了那两个耳光。如果有了这本书...
她的十指一下握紧,几乎是没有作任何思考就将书塞进了亵衣里,爬了上去
已是子夜了,她提上了最后一桶水,桶主人厌恶地啐了他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去。
没水了...她疲惫地坐下,顾不得拂开身上的尘土,拿出那本书,手指微颤,瞳仁深处泛着复仇的怒火,翻开...
她几乎要将眼珠都瞪出来了。
空白。全部空白。
瘦弱的背影瘫坐了下来,看着袖袋里的珠子,忍了许久的泪光终于倾泻而下。
真的如姐姐所说。只能认命了吗...
两年是什么概念?也许对于一个普通的女孩来说,六岁到八岁不过是玩乐的欢笑和父母的唠叨交织,而她...早已不敢想象。
度日如年。两年,她长了青丝,纤了腰肢,面容更加精致,却怎么也等不到解脱的那一天。每天依旧被各式各样垂涎美色的
男人纠缠,殴打。任人羞辱。
苏绹看着面前一身青衣的幼女,神情复杂。
女孩精致的面容憔悴不堪,蓬头垢面,一双冰瞳却是不符年龄的极端沉静,手掌不大,连手中的水桶都握不稳。
“你是魃的后人?”高傲的谷主发问了。
岂料她直视着苏绹,答非所问,“这是什么地方。”
“你先回答本座的问题。”苏绹不紧不慢。
女孩像没听见男子的话,“这是什么地方。”
谷主一顿,“蛱蝶谷。现在,你回答本座的问题。”苏绹轻轻啜了口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八年后的祭品。
“是。”
“名字。”
“梓镜。”
梓镜?!谷主一下站起,“你的姐姐,可是玉鸾?”
“是。”女孩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她...她被当做祭品了,是么。”谷主叹息。
“是。”幼女蝶翼样的睫在眼脸下投下异样的光彩,“现在,你可以送我回去了吗。”
苏绹注意到,她疑问的语气从来都是陈述,那样不可违抗。
“你还要回去送死么?”谷主负手站在座旁,高高俯视着女孩,“别忘了,你在八年后,和你姐姐是一样的结局。”
“姐姐说了。我们是魃的后人。我们不死,村中便不会有水。”而她平静的语气让苏绹讶异不已,就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毫无关系人的生死,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无比的沉静。
...是看得太透了?还是...
”魃确是旱神,但这不是你的错。刚才若不是本座救下了你,只怕这会你的容颜都要尽毁了。“
梓镜浑身一战,眼神也不由一转...
那几个持刀的邻家女孩,与她一般的年纪,却个个口口声声要毁了她的容貌...可怕的是她们的身后赫然站着几个妇女,一脸的调侃而鄙夷,似乎还有些许嫉妒,居然就那样一语不发地看着。
原来...遭恨不仅仅是女魃后人这个身份这么简单。
也罢,这副皮囊,想要就拿去吧。再美又如何,迟早要被烧毁。她注视着女孩们手中的尖刀,平静地闭上了眼,心却忍不住一痛再痛...这么小的孩子,就这般恶毒。
一身缓袍从天而降,扬手挥开了刀刃,并指成剑齐刷刷地削去一片利锋!
女孩们的手上只剩了刀柄。
男子悲悯地看了看身后的幼女,又用同样的眼神盯着眼前不谙世事的女童们,摇了摇头。大袖一挥,大片妖蓝的蝶从他袖中飞出,人们都没看清楚是谁,就被曼妙蹁跹的蝶阵掩住了视线。房中的光线阴暗,蝶舞轻飘而妖娆,诡异得无可形容。蛱蝶们在空中款款地舒展开翅膀,舞蹈着寂然...再慢慢附到女人们身上,双翅一闪,一股诡异的冰蓝幽幽游上她们的颈项,女人们疯狂地笑了起来,双目却满是惊恐,已控制不住自己,大笑不止...
而那人和“小妖女”,早已不见了踪影。
本是去追一只妖,行至神卷村,妖转身一匿,不知何处去了。而这幼女,是见状不忍,才救了下来...难怪觉得她那样熟悉,原来是玉鸾的妹妹。
太像玉鸾了。太像。
言语,动作。
甚至是眼神。
“可我若不死,大地会永远干旱。”喃喃,梓镜说服自己般,垂手,将青色的裙摆紧了又松。
谷主沉吟,旋即抬起头,“那你就为了这个,不活了么。"目光淡定,“你就忍心让你姐姐在地下为你痛心?”
指尖一颤,裙袂落下。苏绹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女孩的手,继续说着,“更何况神卷村没水,是因为那里曾经是蚩尤关押怨灵的地方,怨灵的怨毒可以烧尽一切。跟你们女魃后人毫无关系,这只不过是他们的一种发泄方式;将魃氏的后人打扮成魃的样子烧死以求雨。。。根本是天方夜谭。”
女孩防备,“你怎么就知道?”
“我去抓妖才遇上了你,那妖无处可藏,可一进了神卷村就钻地没了踪影,这必是精怪的老巢。”苏绹气闲神定,“现在,你留下么?”
梓镜不语。
良久,才听见门后一阵轻响。苏绹举袖,一群冰蓝色的蛱蝶从门外飞入,蓝得诡异,翅膀上的花纹妖冶,像女子刚画完的眉眼,展翅都扑棱棱地飞入了谷主高举的袖子中。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女童皱眉,看着那妖娆纷飞的蓝蝶在谷主袖中幽然翩飞,终于有了疑问的语气.
而蝴蝶盘旋在麻色的双袖间,一身的清新的冰蓝渐渐转为幽深的黛蓝,又从容而出,飞向镂花的木窗。苏绹抬头,梓镜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
一大片花田下,罂粟和玫瑰交织种植在一起,在风中亭亭。而那花,却都是冰蓝色的,近乎透明的纤丽。蝶们飞入花田,蓝天上覆上了一层黛蓝的深沉,在花上一停,立即隐去,不见了踪迹。
“这要看妖姬们的心情了...”苏绹望着一派祥和的花海,风声带过,不留一点痕迹。
“什么意思?”
谷主面带微笑,“那些蝶,都融进花里去吸取精华了...那些女人呢,若碰上的是蓝妖姬,就还好,不会带毒,顶多会疯笑上几个时辰;但若是蓝罂粟...”苏绹一顿,“那就不好说了。”
梓镜行至窗前,看着满眼的冰蓝,盯上了一朵蓝玫瑰,风情万种而又妩媚附身的花,却让人觉得无比危险。“它们可以融进花里?为什么。”
“这附花蝶是千年不死的,但有个代价———在被驯服时,必须拿自己的灵魂跟花朵作为抵押,因为只有植物是可以不死的。”苏绹的目光淡淡的,“所以它们必须随时受我的召唤,为我‘解决’掉一些不该活着的人...”
“不听你的呢。”女童低头,盘算着什么。
“无处可依,灵魂被附身的花吞噬,三个时辰之内就化为尘埃。”谷主早已洞悉了梓镜的内心,“现在,你留下么?”
怕女童不答应,苏绹继续,“我可以授你最好的医术和武功,琴棋书画一样不缺。”
衣衫青青,梓镜抬起头,眼神孤冷,“为什么。”
谷主高傲的面色一愣,“...为什么?因为你有慧根...”
梓镜叉手而立,面色缓和不少。
竟像是,默许了。
还好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太像你姐姐。
苏绹叹了口气,招手唤来侍女,“蝶衣。带她去洗洗罢。“
“我穿青衣的。”蓦地,女童口中冒出一句冷定的话语,凛凛的不容置疑。
苏绹锁眉,“你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抬头,过早老去的男子满面沧桑,全不似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神女魃虽是旱神,可当年天帝灭蚩尤时也是主力,为天帝立下赫赫战功,不过是透支神力无法重返天庭而已。”
而梓镜依旧站着不动,巴掌大的脸上尽是坚定。
“现下你已不是祭品,何必再穿青衣。魃着青衣,你难道也要着一辈子青衣吗。”座上的谷主抚摸着腰间佩剑上的花纹。
“我穿青衣。”女孩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苏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无奈挥手,示意侍女按梓镜的意思办。